带着陆徵回了宅子,裴皎然引他进屋。在箱笼里翻出件裹毯来,递给陆徵。自己则去准备沏茶的水。
陆徵只脱了外袍坐在炭盆旁,时不时睇目四周。百无聊赖下他起身踱步到书架前。准备搜罗一本书来打发时间,目光却瞥见搁在书案上的一个小银盒。
那是军中常用的伤药。陆徵顺手拿起小银盒端详起来,只见银盒底部刻了玄胤二字。摩挲着玄胤二字,他抿唇敛目。
“站那边干什么?”裴皎然温声道。
被唤回思绪的陆徵,慌忙搁下手中的银盒走了过来。
将茶给陆徵,裴皎然打量着他,莞尔一笑,“说起来上次的事,还要多谢你。”
“无妨。”陆徵摆摆手,目光转落到裴皎然身上,“清嘉你和李休璟关系似乎很好?。”
“还算可以吧。怎么了?”裴皎然温声问。
闻问陆徵摇头,“只是看见你案上有他的药膏,随口一问。”说罢他拱手作揖,“是我唐突,还望清嘉莫怪。”
凝视着陆徵,裴皎然面上笑容和煦。脑中不由想起上回自己提及陆家时,李休璟对陆家的评判。眼下一看,身为江左高门的吴郡陆家在政治上的确是一代不如一代。
“无妨。”裴皎然道。
舍了陆徵,裴皎然起身走到窗前。凭窗远眺。
雨无情地捶打着院中茂竹上,入目一切皆是朦朦胧胧的。裴皎然看着雨丝在地上漩出一朵花来,忽地敛眸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惹得陆徵走过来和她站在一块。
察觉到身旁多了个陆徵,裴皎然道:“今年入夏后,这雨就没停过。也不知道京畿附近的河堤和河道如何。”
虽然说可以利用大雨不断,是因为宰相失职才会导致阴阳失调,天降异象来攻击政事堂的王、贾二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雨一日不停,必酿灾祸。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在赈灾上又会有一笔极大的开支。而朝廷想要征讨河朔三镇,又必须保证府库充足。
“只盼京畿各州县能多注意涝情。他们要是做得好,朝廷也能减轻不少压力。”陆徵沉声道了句。
听着陆徵的话,裴皎然没说话。这次借着出巡西北盐池的机会,她顺道查了查京畿州县常平仓储粮情况。目前看即使有灾患,也能支撑一会,但是灾后房屋的修葺,河堤的修缮和河道的疏通都属于支度国用。
“嗯。州县与中枢齐心协力,才不会让百姓受罪。”说完裴皎然偏首看向陆徵,“倘若这回削兵成功,朝廷亦能减轻不少压力。”
陆徵愕然道:“削兵?朝廷居然同意削兵了。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朝廷在军费上开支极大。眼下并无战事,削兵的确能够减轻百姓赋税的压力。”
目露赞许地看着陆徵,裴皎然唇际浮笑。
只要中枢同意下旨削兵,其他诸道为了自己的生计多半也会相应。届时朝廷也有能力去收复河朔三镇。
见天色已晚,陆徵恐自己久留于此会给裴皎然带来麻烦。再加上坊门又将闭,遂同她辞行。
亲自将陆徵送走,裴皎然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眼中掠过思量。
这场雨总得歇一歇吧。
削兵的敕令,终于从立政殿出。一路传达至三省,经过中书门下的决策审核,最终又尚书省传达至各道州县。
此道政令的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几乎在半月后大部分道州县都已经按令执行,只有几个道州县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执行。而一削兵政令一执行,裴皎然就迫不及待地派户部前往各道调查削兵后上情况。
这数日来长安城大雨连绵不断,连带着曲江池的水都涨了不少,宫中的海池亦是。魏帝随即发敕,着令京畿各道州县要做好涝情的准备,并且派人去修葺加固河堤。
一时间六部皆忙得不可开交。京中各司衙署更是不敢怠慢,生怕自己一个纰漏就惹出大麻烦来。
户部公房内,裴皎然合上手中册子。揉了揉额角,她已经在公房内泡了整整五日。水部司,都水监,常平署,太仓署,虞部司一个个都在跟她哭穷。唯有户部下辖的仓部司和她统一战线,应对着各司的予求。
“这雨下个没完,人都要发霉。可偏偏御史台那群家伙,还得管有哪没打扫干净。”庶仆在窗外抱怨了一句。
闻言裴皎然皱眉,偏首往窗外看了眼。那两个庶仆嘟囔着从窗旁走过。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裴皎然牵唇。御史台现在可不是没事干么。自从上次盐院出事后御史出行都得带上几个防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刀下亡魂。
至于周蔓草也因对诸事一概不知,又有她和元彦冲从中周旋,亦被无罪释放。如今暂且被她安置中城中的女观里。而碧扉也因大雨的缘故,滞留在襄城。
“裴侍郎。”
听见武绫迦的声音,裴皎然抬首看她。挥手示意身旁的书吏下去。
屋内只剩下二人。
武绫迦遂敛衣坐下,脸露担忧。
“我已经核算过京畿州县的账册。若是配合得好,户部应该能支撑住。可要是想要征讨河朔就有些麻烦了。”武绫迦沉声道。
“我知道。”裴皎然饮了口茶,“好在我和李休璟此前已经掌了神策的回易,勉勉强强可以支持一段时间。至于其他的,各道已经按照朝廷政令削兵,等明年的两税收上来,也会比之前好上不少。而且征讨河朔也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朝廷边打边给吧。”
诚如魏帝所言,今时不同往日。所谓的支度国用也只是做做样子,朝廷行事不可能都按照这个来。
如今八月都帐刚过,又碰上这无休止的大雨。意味着明年的支度国用,便不可能完全按照今年的来。户部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相应的调整。
“可是一打仗,开销就是无底洞。”武绫迦叹道。
“那也总比落进他们手中好吧?朝廷不能再掠之于民了。”裴皎然摇头,“绫珈,你该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执政者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细的谋算来做的,都有存在的意义。你我在朝中,难免会有两难抉择的时候。”
无论是治国还是为臣,都有两难时。治国者更甚,攘外和安内总得先选一个。另外是减免百姓赋税,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还是为巩固中枢权力而对外征讨,亦或者加强边防工事的建设。这些都是朝臣和执政者需要考虑的问题。
武绫迦微微一笑,“是这么个理。我看有些话本子,国库里的钱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实只有局中人自己才清楚,没有哪个朝代的国库会有花不完的钱。更不会说要是没钱了,杀几个贪官污吏来填国库就够了。其实他们哪知道,执政者面临的问题,可不是杀几个贪官污吏就能解决的。最有意思的还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时常离不开夺嫡。而那些皇子间的斗争,则是揪出对方手下的贪赃枉法之徒。填了国库,皇帝高兴就够可以随时易储。”
“都是旁人杜撰罢了。国库的钱要是杀几个贪渎者就能填满,那为何还会缺钱?”裴皎然哂笑一声,“财赋有支有收,即使是一时有钱,到了后面也会没钱。所以除掉贪墨者,只是最基础的手段,若要再往里走就不能只这么办了。政令的修改和推行亦是极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