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更鼓声响起来时,裴皎然从床上爬起来。在坊里用过朝食,算着时间差不多出了坊,骑马往永兴坊去。
街上仍旧繁华。她勒马看着眼前的贾宅二字,神色从容地上前叩响了府门,一名门房走了出来,狐疑地看着她。
裴皎然微微一笑,上前递了拜帖。那门房引她进小屋候着,容他去通禀自家郎主。
未几,门房复归。领了一仆役过来,说是贾公在书房候着她。
仆役将她引至书房前,见门口有防阁等候着,转头与她道:“仆射正在议事,还请女郎在此稍候。”
闻言裴皎然颔首,身形笔直地站在春阳之下。她知道贾公闾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借此挫她傲骨。若换做前世,她遭这般对待,自然会愤怒。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少个时辰,裴皎然面上仍旧维持着温柔和煦的笑意。尽管春阳不似夏阳那般炽热,但是站久了身上还是会沁汗。余光打量眼四周,她默默叹了口气。
看着婢子端来餐食送入屋内,裴皎然微微皱眉。
一个时辰后房门开了,三四个官吏鱼贯而出。
他们瞧见裴皎然时颇有意外。不过只是短暂一瞬的变化,他们又笑着离开。而裴皎然也终于被请进了书房。
书房内只剩贾公闾一个。
“下官裴皎然叩见贾仆射。”裴皎然折膝盈盈一拜。
“嗯。”贾公闾捧茶笑着,温声道:“公务繁忙,才让你在外面等了那么久。还望裴君多多谅解。”
闻言裴皎然微笑,“贾公您言重。您是上官,下官初次拜见。等上几个时辰又有何妨?”
“裴君甚是通情达理啊。老朽打从第一眼瞧见你,就喜欢你。可惜被他们抢先一步,不过幸好你还算聪明,没做蠢事。”贾公闾屈指叩着案几,眼中满是深意。
“人总有糊涂之时。悬崖勒马,及时回头也并非不可。”说罢裴皎然折膝伏拜于地,声音诚恳,“此前是下官为一己私欲,惹恼仆射您。还望仆射海涵,给下官一个机会。”她从怀里取了一叠东西,高捧至头顶。
话落贾公闾未接话,但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冰冷刺骨。裴皎然抿了抿唇,她清楚贾公闾想招揽她不假,但是未必会全心全意信任她。
屋内陷入寂静。她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裴君果真是个聪明人。这些东西裴君看过了么?”贾公闾笑道。
察觉到身上目光有所缓和,裴皎然扬首迎上贾公闾审视的目光,“看过。”
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话题。
裴皎然面露惶恐。她一直在等贾公闾开口问此事。她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之辞。
见贾公闾面露不虞。裴皎然沉声道:“初阅账册时,深觉震惊,迟迟不敢相信。下官素闻仆射节俭清廉,怎会做下此等事。而节帅掌一方藩镇,又是出了名的治军有方,军中皆以其马首是瞻,自然也没可能做这样的事。所以下官怀疑,是否有人刻意栽赃,意图坏我朝纲纪。”
标准的官腔,滴水不漏的回答。
贾公闾眯了眯眼,叹道:“许是老夫此前的敌人吧。既然裴君不信,不如将它烧了如何?”
“这……”裴皎然眼露迟疑,沉声,“这不太好吧。万一是有人故意栽赃,说不定能凭此揪出幕后黑手。”
“倘若不是呢?裴君可别做糊涂人,这样的东西还是趁早烧了为妙,免得惹祸上身。拿个火盆进来。”
屋外的庶仆应喏离去,不多时端了个火盆进来。将裴皎然手中书信和账册呈给贾公闾看过,又还给她。
“裴君自己烧吧。”贾公闾笑着说。
依言将书信一封封拆开投入火中,火光映在裴皎然面上。等她烧完最后一页账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辛苦裴君。老夫看过了,你这几年除了前两年考课只有上中外,后两年都是最优。勉勉强强可以算考课居首。”贾公闾顿了顿,微笑着开口,“正巧御史台的周侍御丁忧,你便去御史台任侍御吧。如何?”
“多谢贾公提携,下官自当为您效力。”裴皎然一脸喜悦。
“不是为我效力,是要为陛下效力。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
满意地点点头。贾公闾令庶仆捧了崭新的深绿官袍和鱼符出来。
看着庶仆手中官袍和鱼符,裴皎然躬身再度叩拜。
“裴侍御。”贾公闾唤道。
“下官在。”
“昨日的事,你做得很好。”贾公闾眼露深意,“明日记得先去政事堂拜见诸位相公,再去御史台报道。”
“是。时候不早,下官不打扰您歇息。先行告辞。”裴皎然莞尔一笑。
闻言贾公闾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跨过门槛,裴皎然唇角微勾。兜兜转转自己还是先入御史台。不过看贾公闾的样子,这一世她在御史台应该不会那么容易。
翌日,在长安城更鼓声响起时。裴皎然利落地起身,换了那身崭新的深绿襕袍,系上鱼符,戴好幞头,吃了点干粮就往外去。
崇义坊离安上门近,裴皎然索性从安上门入皇城,递了鱼符后。轻车熟路地沿着安上门街,经过承天门横街入永安、安仁二门后往政事堂去。
入目景如旧,或者说长安城里这座四四方方的皇城从未变过。唯一会变得只有头顶这片见证了了无数风云变幻的天空。鼻息间萦绕着潮气,似乎是脚下皇城百年沉浮的味道。
睇了眼两旁所植的柏树,裴皎然抿唇。这座藏着无数公廨的皇城,人入此中,便等同于囚字。一旦踏入此中,便如同被囚困,事事皆身不由己。
抬头立在石阶下,望着政事堂的匾额。裴皎然敛眸,她前世初入政事堂的那日,阳光颇好,不像今日这般阴沉潮湿。
她在门前铜镜前正好衣冠,面浮笑意踏上石阶。门前吏卒见她来,忙进去通报。
脱靴,开门,入屋,行礼。抬头睇目四周屋内四个人都是熟面孔,独不见贾公闾。想了想她便明白贾公闾想干什么。施然走到案前跪坐下。
“裴侍御,虽然这两年你在晋昌的治绩不错,而且守城御敌有功,但是前两年考课只能算一般。此次破格提你入御史台,是今上格外开恩。望你能够替朝廷监察百僚,维护朝政安宁。莫要辜负昌黎公对你的栽培和今上对你的期望。”为首的紫袍相公笑眯眯的道。
裴皎然闻言垂首,“下官自当鞠躬尽瘁。”
“嗯。昌黎公对你有栽培啊,当年若非他一手提拔你岂能有今天?你那份奏疏的确写得好,可惜言辞过于狂妄。若非昌黎公替你担着责骂,你焉能回来。”左边的紫袍人斥道。
眼中浮过一丝讥诮。裴皎然掀眼,凉凉扫了眼他。
会被责问在她意料之中。但是她并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她和武昌黎本就是各取所需,拿此要挟她,未免有些可笑。
裴皎然莞尔笑道:“诸位相公说笑了。我的奏疏是为百姓而写。今上仁慈,怜百姓艰苦,排除万难,免除赋税,是今上贤德。若今上真要降罪于我,我也无怨言。”
被她话一堵,诸位紫袍相公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从容模样。
为首的紫袍相公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裴皎然乖巧地依言告辞。跨出政事堂后站在廊庑下,深吸一口气。
“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