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去县衙的路上,背后议论未止。然裴皎然神色如常,毫无惧怕。仿佛被议论的不是她一般。
得了消息的胥吏们,已经在府门前迎候独孤忱。看见裴皎然牵马而来,其上还坐着一人时,不少人眼露不忿。
最终还是哗啦啦地齐齐作揖行礼。
看着朝自己作揖的胥吏们,独孤忱轻哂一声,“衙门前这下马石不好啊。裴明府只好再委屈你一回了。”
语气里不乏挑剔与轻贱。
议论声也从胥吏人群中迸发出。好些人目光落在了裴皎然身上,有鄙夷,有不忍,有愤慨。
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了里面。她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亦喘不过气。
眩晕感从脑中扩散,眼前发黑。裴皎然咬牙守住灵台清明。她清楚独孤忱为什么要这么做,无非是想以此挫她锐气,让她颜面扫地。
只要她现在再次屈膝一回,那她在这些胥吏面前建立的威信,也会消殆尽。一个没有威信的县令即使掌着兵权,也成不了气候。底下人更不会服她。
敛眸冷哂一声,裴皎然转身看向独孤忱。
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首仰望。
“节帅。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裴皎然拢袖于身前作揖,“某敬节帅,能为节帅执缰是某之幸,也素闻节帅治军有方,且爱护麾下将士。节帅府是朝,节帅为主,某为臣。而县衙亦是一朝,县令为主,其余为臣。若主失威信,则政令皆怠。韩非子里所记,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注1
柔婉的嗓音才落下,胥吏队伍中响起喝彩声。带头鼓掌的是楚宥。
“巧言善辩。”独孤忱仍不下马,反倒是扬鞭挥向裴皎然,“听闻吴音甚美,白纻舞更是一绝。不知今夜本帅有无此幸,得见吴音乐舞。”
裴皎然挑眉,一头乌发随风而舞。方才独孤忱那一鞭直接打落了她幞头,连带着束发的簪子也掉于雪中。
绿衣乌发,唇若滴血。众人看向直立于人前的裴皎然。欺霜赛雪般的肌肤,若穿上襦裙自然是风姿绝佳。
但人前献舞的是什么人?是伎者。而裴皎然身负官身,又是武昌黎爱徒。独孤忱的话分明是对她的轻贱欺辱。
裴皎然扬唇冷笑,“吴越交战,越败。勾践被迫为奴,夫差以其为奴辱之。如今吴国安在?刘道真掌权,陆士衡兄弟入洛阳拜之。反遭其戏谑,不知今在何处?”
此言一落,独孤忱面色突变,直接喑声。
刘道真何许人?
前朝晋时的刘宝。使持节、安北大将军、领护乌丸校尉、都督幽并州诸军事等职。
《世说新语》里记陆士衡兄弟入洛阳,由张华引荐前来拜访。彼时正逢刘宝酒醉,便问了一句。听说东吴有长柄壶卢,不知你们俩带来没有。
之后刘宝经八王之乱,在战乱中逃窜。最终沦为江边纤夫,不得善终。
观其一生。先是强盗出身,后得赏识得以官拜都督军事,使持节,可谓荣耀一时。却不得善终。出言辱人,最后见辱。沦落至此,可谓一个报应。
锋芒从独孤忱眼中掠过,裴皎然这厮伶牙俐齿实在可恨。先以勾践喻自己,勾践卧薪尝胆数年,终灭吴。又以刘宝喻他,告诉他倘若再出言侮辱,刘宝的下场便是他的下场。
此刻独孤忱已经见识到裴皎然的厉害,也不愿意再自取其辱。遂翻身下马,悻悻对左右道:“都给我入府。”
在独孤忱入府后,裴皎然从衣上扯了块布下来,面无表情地将头发束起。又弯腰拾起沾满雪的幞头,重新戴好,缓步跨入府中。
在得知独孤忱要来的消息,裴皎然已经把院子腾出来,又收拾了客院。这会子独孤忱和他的亲随们已经大摇大摆地住了进去。
其麾下士兵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裴皎然无计可施,她手底下那些镇兵根本参透不进去。
安排好吃食,裴皎然又得在县衙统筹好这一众人的开销。等待她忙完这一切,已经时近子时。
搁下笔,满脸疲惫的裴皎然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摸索着往外走去。迎着飞雪跨出县衙。
县衙被独孤忱占着,连带着镇将府也被占了。如今她只能去镇兵营将就几日。
边关月如刃,且凉。此刻迎着飘雪,凉意更甚。
腹中饥饿,手上更是疼痛不已。裴皎然咬着唇,勉力往前走。忽而步伐一滞,警惕地看着面前那人,手按在腰间。
“是我。”来人转过身,一脸担忧。
见是李休璟,裴皎然长舒口气。不过却没有要上前的意思,“李刺史不回去么?”
“你这样子能去哪?镇将营那边不会放你进去的。”无视裴皎然审视的目光,李休璟解了裘衣披在她身上,“不用这么看着我。他独孤忱能关心下属,我就不能吗?”
“我饿。”裴皎然皱眉道。
“什么?”
刚才那声被淹没在风中,李休璟不得不发问。
眨了眨眼,裴皎然道:“我饿。”
听清了她话的李休璟,哑然失笑。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跟着他回了刺史府。
一到刺史府,李休璟便吩咐婢女去寻一套衣裳来,回头他给她们多涨月钱。
“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娘去做。”李休璟语调温和。
“赤豆元宵。我想吃甜的。”裴皎然眸光潋滟,“若是没有,玫瑰鹅油烫面蒸饼也行。”
“好。”李休璟应道。
“郎君,热水已经备好。这位娘子可以沐浴了。”停顿一会,那婢女又道:“衣服也给娘子备好了。”
不等李休璟开口,裴皎然已经起身跟着婢女离开。
半个时辰后,裴皎然再度回来。她刚敛衣坐下,厨娘端着菜进来。
看着面前散出甜腻香气的元宵,李休璟禁不住皱眉。她们女孩子怎么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裴皎然实在饿得很,也顾不得身边还有没有外人在。舀起一勺,在唇边吹凉,于口中细嚼慢咽。
此时李休璟的目光落在了她面上,又转落到她手上。
原本应该是白皙纤细的手,眼下却仿佛在雪里埋了好一会,变得又红又肿。
李休璟转头对庶仆嘱咐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