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智宵多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赵鞅怎么死的?
当前没有一旦服下立刻毙命的毒药,首先要排除赵鞅准备好毒药,到了智氏这边谈不拢,再服毒自杀的这一项。
如果赵鞅死于毒药,一定是事先服毒,来智氏之后全程忍耐着痛苦,最后死在智氏府宅之中。
“可有创口?”智宵精神乱了一下下,很快重新稳定下来,提出必须问的问题。
豫让愣了一下,答道:“臣率先前来禀告宗子。”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查赵鞅的死因。
这个也不奇怪,发生那种事情,作为负责紧盯赵鞅一举一动的豫让,势必要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当然了,赵鞅若是用利器自杀,来禀告的豫让就会说是自戕,不会用“离奇死亡”这种说法了。
所以,赵鞅并非是用利器自戕这种死法。
智宵一直在努力进行表情管理,脸上保持着微笑,人站了起来之后,没有向谁进行什么解释,迈步走出到了室外,
豫让紧跟智宵的步伐,过程中一直在躲避与其他人的视线形成接触。
其实,豫让的突然出现让室内的气氛又重新变得诡异,只是他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而已。
胆子很小的韩庚一度以为豫让出现是智氏要发难,下意识都手握住了剑柄,随时有抽出来自保的心理准备。
其余人身体没有做出多余动作,但是一定也有了准备厮杀的心态。
索幸是他们都稳得住,没有张口呼喊自己家的武士,要不然一场厮杀就要在智氏府宅爆发了。
智宵当然不会告诉魏氏爷孙和韩氏父子,说遭到软禁的赵鞅死了。
如果智宵第一时间公布那个消息,且不论赵鞅是怎么死的,智氏都将失去主动权,不啻于是将定性的权利交了出去,随时都要遭到其他家族的拿捏了。
尽管不发一语离开可能会造成什么误会,然而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智宵很快来到赵鞅遗体的所在。
“可有人动过?”智宵绕着趴在案几上的尸体移动,发出第一句提问。
豫让老实说道:“臣察觉中军将异常,出声召唤过后,翻身探其鼻息,稍有移动。”
趴在案几上的赵鞅看上去像是俯着睡着一般,可是智宵分明看出脸部表情有点扭曲,摆明就是在痛苦之中死去。
智宵让人将赵鞅的尸体放平躺,再让人将衣服一一解开,检查身上有没有正在流血的伤口。
这样的做法显得很是不尊重,但也是一个必须的步骤,用以确认到底有没有外伤。
一番检查下来,赵鞅遗体上的伤疤不少,问题在于并没有新的伤口。
赵鞅的那些伤疤是以前格斗或训练时留下,可见其人并非养尊处优,有亲自历经过厮杀,平时也很自律保持格斗技的训练。
因为赵鞅死的时间并不久,皮肤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看上去与睡着差不多。
智宵亲自检查赵鞅的脸部七孔,没有发现涩血的迹象。这个检查主要是研究一下有没有服毒。
说白了,吃下毒药的话,剧毒一下子就会破坏掉内脏或神经,必然会出现剧烈反应,脸部七孔和下方二孔都属于人的“出气口”位置,内部有压力就会从“出气口”并发,越毒的毒药发作起来越激烈,通常会出现血液从那些位置发泄的情况。
一阵子检查下来,果然从坐的位置能检查出赵鞅一度失禁,衣袍的后面位置也有便液的痕迹。
“我本以为熏香浓了没有异常,没有想到还是遗漏了这个异常啊!”智宵清楚人尿道失禁与存在便液是一种什么情况。
智宵盯着赵鞅那张扭曲的脸庞,低低叹了一声,用可敬又可恨的心情呢喃道:“不愧是赵鞅啊!”
到现在,智宵基本已经知道赵鞅的死法了。
人,不管是男女,一旦上了年纪,哪怕是持续进行锻炼,除非是自虐式又用科学的方法健身,要不然一定是大肚便便的模样。男性一般是四十岁开始有大肚腩,女性则是生育后。
赵鞅的年纪早超过四十岁,到底享年几岁,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一开始,智宵真没有太注意赵鞅的大肚腩是个怎么回事,中年以上的男人几乎都这般模样。
一番检查下来,赵鞅并非死于外部造成的创伤,无法查出到底有没有服毒的可能性,肚子大到夸张成了最大的疑点。
随后,检查到赵鞅有双项失禁,死法只会是一种,那便是吞金!
所谓吞金不一定是吃的金子,泛指吃下金属。
赵鞅明显很久没有排便,死的过程也是极其痛苦。
更多的细节被智宵马后炮的方式回忆起来,包括赵鞅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同时一直用凶恶的一面来掩盖其它情绪。
至于赵鞅是死于消化道被金属划破,或是无法排便,以现有的医术很难查得清楚了。
“重新穿戴衣物。”智宵再看了赵鞅的遗体一眼,又补了一句:“尿液、便液处留存展示,肚子位置无需掩盖。”
豫让自然遵命行事。
智宵重新回到几位卿大夫的位置,进去之后并没有坐下,随后在众人各种情绪的注视中,说道:“请诸位移步。”
“这是为何?”魏侈率先提问。
他们人在智氏府宅,哪怕各自带来了精锐甲士,要说能够保证绝对的安全,自己都不相信。
所以,智氏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在挑动他们的神经,要有很强的自制力才能不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做出强烈反应来。
智宵就等着有人提问,答道:“中军将吞金自杀,死于我家。”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一脸的懵逼了。
智申的反应最大,几乎是原地弹起,大声喊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侈与韩不信对视了一眼,相反认为可能性很大。
这是处在不同的位置,根据自己的立场以及对赵鞅的了解,做出得知事情后的反应。
他们来到赵鞅的遗体处。
智宵也不多说什么,只让他们自己去进行观察和辨识。
吞金自杀是一种很古老的自杀方式,一般是贵族想给自己一种体面的死法。这种死法不会出现外部伤口,身上的零件更是不会少一丝一毫,算是成全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的理念。
他们可能没有亲眼见过吞金而死的遗体,多少有听过是何等的死法,自己也有基本的判断。
“果是吞金而死。”魏侈率先给出定性。
韩不信随之认同。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赵鞅肯定是来之前就吞金了,时日绝对不会短。
那么,赵鞅先吞金再来智氏拜访,又死在智氏府宅之内,想要栽赃陷害有其它更直接的方式,比如用利器自杀岂不更好?
毕竟,现在身上佩剑是贵族的标配,再是撕破脸,除非要杀掉,要不然也不会立刻强制解下佩剑。
赵鞅的佩剑一直在自己的腰上系着。
如果赵鞅是死在利器之下,不是能够更好对智氏进行栽赃吗?
只要检查的话,检查出赵鞅是吞金而死没有难度,固然死在智氏府宅内不好,只要智氏及时公布赵鞅死亡,然后赵鞅又是什么样的死因,尽管智氏依旧会被泼脏水,情况对智氏却不是无法自证清白的死局。
那个问题就是,赵鞅为什么要自杀,还是坚持到智氏府宅内才死。
智宵命人将那名宦官带过来,问道:“你可是来确认中军将是否故去?”
不需要知道宦官的名字,宦官也不会有名字,只有一个与担当职位挂钩的称号。
宦官已经看到了赵鞅的遗体,看到了大肚子,也看到了有尿液和便液痕迹的衣服,哪怕智宵已经问话,还是保持呆住的神态。
智宵大声又问了一遍。
宦官如梦初醒地“哎哟!”了一声,随后“噗通”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小人乃是遵命行事,仅来召唤中军将,其他一慨不知啊!”
为了加强自己的可信性,宦官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叫喊道:“小人何等身份,怎敢参与大事,请卿大夫明察!”
宦官用“小人”自称没毛病。
春秋时代的小人泛指不入流的人,包括普通黎庶、孩童以及各种非贵族身份的人。
所以,孔夫子那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几乎跟开地图炮没有区别,独独就是不敢招惹所有贵族。
嘎了小雀雀的这一个群体,他们是君主家奴的事实不变,只是从远古到春秋晚期为止,历来没有出现过干政的例子。
晋君午派宦官过来,纯粹就是没有其他人可用了。
韩不信、魏侈、魏驹、韩庚知道智宵对宦官的提问,其实是问给他们听的。
那是智宵在表明一件事情,也就是赵鞅来智氏府宅拜访之前有拜见过晋君午这位国君。
或许魏氏和韩氏知道智氏所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当下,宫城的阍卫由韩氏的人出任,安保则是由智氏、魏氏和韩氏一同担负。
极可能赵鞅能够秘密进入宫城拜访晋君午就是他们其中一家提供的便利,乃至于是出自魏氏或韩氏的安排。
这样一来,智宵的话就有多种层面。
首先,智宵表示怀疑魏氏或韩氏跟赵氏、公族有勾结,或是存在什么秘密协议。
再来,既然智宵直接说出来,代表不管他们之前做什么,只要站到智氏这一边,大家仍旧是好朋友。
第三层,只要魏氏和韩氏不是一起参与,便是智宵在挑动魏氏和韩氏的互相信任。
还有第四层,前事一概不论,反正智氏要将魏氏和韩氏拖下水,一同应付赵鞅死在智氏府宅内这一事情。
心思单纯的人只会在迷迷糊糊间就被智宵给玩弄到了?
只不过,魏侈和韩不信哪怕一开始很单纯,坐在家主位置上那么久,怎么都该锻炼了起来。
“中军将绝非死于智氏谋杀!”韩不信与魏侈异口同声,遣词用字都还一样,进行了定性。
智宵看了明白过来正在感到庆幸的智申一眼,随后又沉着脸环视众人一圈,说道:“宵欲携中军将遗体拜访连夜君上,请诸位一同前往质问。”
话说,质问什么?
不是说了吗?
赵鞅在来智氏府宅之前,先去拜访晋君午了。
不要去管赵鞅的死因,反正就是赵鞅先跟晋君午有过会面,来到智氏府宅之后才身死。
赵鞅的死因一查就能查出来,压根不是智氏干的。
吞金这种死法,过程一点都不快,并且除非是吃了大量金属,要不然不一定会死,可能就将金属排泄出去了。
这样的话,智氏先逼问晋君午,哪怕没有完全洗清嫌弃,起码大半的黑锅也甩了出去。
智宵现在要带上魏氏和韩氏的宗主、宗子去逼宫,晋国实力第一、第二、第三的家族一块逼宫,之后无论事情的进展是什么,三个家族都绑在了一块。
“国君以往便有荒唐之举,如今更是无道,确应质问!”魏驹给了智宵一个极大的助攻。
结果就是,魏侈刹那间睁大眼睛瞪了魏驹一眼。
然而,魏驹慨然与魏侈对视,看不出有任何怂了的迹象。
韩庚虽然后知后觉,却是像一名真正的小伙伴那样,开口说道:“质问国君!”
这一刻,智宵、魏驹、韩庚的态度一致,简直就是小伙伴该有的典型。
几位长辈不免互相对视,能够从表情看出心绪有点怪。
韩不信迟疑道:“是否突兀?”
并非韩不信反悔,属于真心觉得韩氏一点准备都没有,太莽会吃大亏。
“事已至此……”魏侈拖了一个尾音,再轻飘飘地说道:“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
有魏侈的定音,不允许韩不信有所犹豫了。
只不过,魏氏爷孙和韩氏父子,他们不可能只带一点护卫,肯定要派人回去召唤更多的人手。
这一点智氏父子没有拒绝或干涉,但是一些新的提防却不能不做。
大家都在忙碌,智宵总算有闲暇来理一理思绪。
“赵鞅坚持到我家才死,还是死于吞金,不是为了给我家栽赃。这一点魏氏和韩氏都能明白过来,也能猜出赵鞅是想拖时间。”
“虽然出这件事情对我家来说是很突然,只要操作得当,反而会变成分裂晋国的开端。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这种引导。”
等待几位卿大夫重新会合,并且各自上了战车,一声“出发”之后,大批武装在他们的率领下进逼宫城。
夜间闹出来的大动静让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惊胆颤,明确知道今夜要出大事了。
如果人死后有灵魂,赵鞅的灵魂应该在“新田”的上空张牙舞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