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微微鼓动,掌心往胸口处按了按,还是难以平复心中的激荡。
祖师爷想借他的手来清理门户,无论他做事多么出格,祖师爷都会惯着他,解伯仁总是说他反骨叛逆,其实最反骨叛逆的人是祖师爷,不然他们怎么会跨越多辈都能站在统一战线呢?
红官垂眸看着手腕上的花扣,那股热意在心窝处纵横流窜,犹似血脉的遥远呼应。
“休息一下?”连古察觉出他的不对劲,轻声建议,他方从刚才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没事,不用,就是有些不可思议。”他幽幽的目光转向连古,“你怎么好像很淡定?”
就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连古抿了抿嘴,语气含笑:“嗯,我是信祖师爷的眼光。”
他老人家选中的后辈一定不差。
“是么?”红官半信半疑,也没多纠结。
激动归激动,他们终究还是不知道这十尊神像怎么用。
至少目前看来,内容没有提及更多关于十尊神像的事,毕竟关煞将要用来做什么也不会轻易告诉一个外人。
手指轻拨页面往后一翻,竟残缺了两页,连撕毁的痕迹都依然残留在夹页中。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眼,这就是褚卫所说的页面缺失,已确定为最初撕毁的。
什么样的内容需要撕掉?
连古扫了眼接下来的内容,似乎又回到了泥塑日常,转折得有些突兀。
“可能记录了一些敏感或私密的信息,出于隐私保护而选择撕掉。”
“可是……”红官沉吟着摇头。
连古:“可是这里面开放性的内容很少,也没有相关后世寄语,可见记录者起初也没打算将这本手记世代相传,也就不担心会被人看到了。所以这种可能暂时排除。”
红官:“会不会只是单纯的写得不好,或者记录有误,所以撕掉重写呢?”
最能感同身受的就是抄写经文,抄得不满意时,红官干脆就撕掉重写。
连古点头赞同:“不排除这种可能,也许只是墨水溅到这一类的意外损坏,或者……是迫于外部压力,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争论,而选择撕掉。”
比如这本手记因记录了某些隐秘的事,被家人发现而遭遇质疑和不满,撕毁页面以息事宁人。
同样是记录隐私,前者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而主动撕毁,后者是已被人发现而被迫撕毁。
红官沉静片刻偏头问:“所以你更倾向是记录了某些隐秘的事?”
“这个不好说,人在情绪波动大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冲动地撕掉某些页面,作为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
那就表示发生了某些变故,致使难以接受而选择对过去经历或情感的否定与逃避。
这种行为,连古曾经有过——
当他发现红官在暗地里罗列他的罪证,并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纸的举报信时,他一气之下将红官逢场作戏时赠与他的一枚戒指,自高空扔下,决定扼杀掉那不断冒头的情愫,但后来他后悔了,沿直升机飞过的路段掘地三尺寻找,只可惜再也找不回了。
“从记忆中‘删除’、‘遗忘’某些不愉快的经历或者情感,可能是他对于某些过去事件的逃避或不愿面对。”红官顺着他的话分析。
按前文的内容来推断,翁家老祖将神像带回去之后,或许是发生了某些事,而这些事又和前文记录的产生了矛盾,所以才会留下这么一段小插曲。
“往后看吧。”连古的语气很平静,光猜没用,还得结合上下文来看。
两人一左一右靠窗而坐,借着窗外的日光往后看。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后续的页面竟再次出现了“彼人”两字。
这样就显得那点泥塑日常的转折有些突兀了,像是故意不去提,后边又忍不住提了起来般。
「余似有所觉,窥得彼人之隐秘,然彼人似乎并未介意余之发现,其情态颇似故意泄露于余,而又难于直陈,乃以隐晦之法相示。然而,究竟所为何来?」
这下两人即便心有疑窦,也都屏息凝神,不再探讨,目光急急往下看——
「彼人云,能有所发现,足见汝乃有缘之人。然此乃天知地知、君知吾知之秘,不宜广传于世。特此叮嘱,须谨慎供奉诸般神像,他日必有奇效,可期大用」
行文到此戛然而止,后半段是空白的,多半是损毁严重了,修复时补上的页面。
直觉告诉红官,这后半段内容和丢失的那两页应该很重要,或许会透露祖师爷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很可惜,整部手记到此也翻完了,结束得有些突然。
红官还没从这一系列发现中缓过神,就瞥到连古掏出了手机,正要给翁师傅打电话。
“有想好问什么了么?”连古的手机还托在桌面上,等着他总结问题。
红官思索了片刻,确实有几个问题需要向翁师傅求证。
“你问我问?”
红官叹了口气,“你不是还要跟翁师傅交待修复的情况么,顺便问了就好。”
“那行,你先休息吃药。”
连古拿着手机出门去打,红福就把熬完的热汤送了进来。
“等了好久了吧?”红官将手记平整放回木头枕内。
每天早上的一碗汤都会准时送到他房内,只是今天他们有要事要探讨,红官才把这碗药汤推迟了些时间。
“确实,再怎么重要的事也不能耽误了喝汤。”
“知道了福叔,保证以后准时吃药。”
“是喝汤。”红福纠正了他。
红官回红宅休养,大家都默契地把喝药说成了喝汤,一日三餐顿顿吃药可不行,怎么说都有些不太吉利的感觉。
看先生对着那一碗冒热气的药汤皱眉撇嘴,红福又开始了苦口婆心地开导,“韩医生说了,再喝十天就不用再喝了,咱们还是得先忍忍,把这一关先闯了是不是?”
他甚至都拿出了一块糖,准备给红官吃完缓解苦味。
“没说不好。”即便对这种劝导的话没有半点感觉,红官还是顺从地点头应好,闭着眼睛就把汤一口闷了。
红福在一旁看得五味杂陈,自家先生从来都厌恶吃药,一来是药的味道让他不舒服,二来是这些药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只图个心理安慰,而这个安慰还是短暂的,他不太喜欢给人空希望的感觉。
所以从前就不怎么配合吃药,即便那时侯有任性的成分在,但那会儿红福还觉得先生挺鲜活,可现在看来,连先生不喜欢做的事都依从了,就失了那么几分灵气。
可怎么办呢?又不能不去这么做。所以红福心里头总不是那么滋味,比先生的药汤还苦涩。
“干什么这个表情?”红官及时含了颗糖,嘴角都带笑了,“喝完了。”他还故意把大碗倒过来给红福看,一滴不剩。
红福从恍惚中回神,忙接过碗鼓励,“ 好好好!喝完就好,就要这样速战速决,才不会感到苦……”
就差说出“真棒”两字了。
连古进来时,红福正巧端着碗出去,碰见连先生还不忘当面夸一夸先生喝汤积极,听得红官局促不安,迅速逃离缩回床上,脸上的表情微妙又复杂,在连古看过来时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你在笑话我?”红官目光掠过连古上扬的嘴角,有些羞赧,“我的依赖心没那么重。”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配合吃药,却成了他们眼中的闪光点,而他这份“乖巧”或许还会被看成一种不成熟或是需要特别照顾的表现,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没有笑话,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的,当然我是希望你对大家的依赖可以多些。”
连古看他有些恼,忙揭过话题,“好,那先不说这个了。刚刚问过,翁家那边确实一直在祭祀着那十尊神像,翁师傅也只知是代别人供奉的,却不知这十尊神像就是解家当年请回去的那十尊,而且他们祖上有过交代,将来这些神像的原供奉者还会再请回去,到时翁家将无条件提供帮助。”
“但翁师傅对送回神像的事有疑义。”
红官:“什么疑义?”
连古:“到底是解家请回去还是关煞将请回去,如果是以解家的名义请回去,他们则不希望神像被移走。”
毕竟如今的关煞将已经和解家势如水火,面向谁自然要有区分,而解家现在的风评很差,明智之人都不愿意与之有牵连。
连古:“更重要的一点是,翁家老祖有遗训,如果来者是以家族名义请回神像,那么将以打破现有信仰平衡为由,不予归还。”
红官微微睁大了双眼,如果说之前还在犹豫祖师爷留这十尊神像是帮谁,那么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祖师爷从一开始就是在为关煞将的最后一脉留后手。
“这回明白了么?”连古看着他那愣神的模样问。
红官眸心湿润了,祖师爷考虑得长远周到,如果他还不振作,岂不是要辜负祖师爷的苦心孤诣?
“那你怎么说?”红官反问。
连古:“以你的名义,以关煞将的名义去请回来。不过这事不用你亲自动身,让我来安排。”
“这不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诚心供奉的事交给你,诚意请回的事交给我。”
红官掐指一算,“明天倒是个吉日。”
连古点点头,“那好,迎请这件事我会和翁师傅沟通,你择个吉时,明天把手记送回去再把神像请回来。”
事不宜迟,红官马上让红福动员宅子里所有帮工,把关室收拾出来,采购供品供桌,为迎请做好充分准备。
连古:“我想既然祖师爷没有留下什么遗训,诀窍应该就在那十尊神像里头,只有请回来才能一探究竟了。”
红官眉头一扬:“和我想到一块儿了。”
第二天,随车队来的还有翁礼、林耀堂,为了控制信息传播,连家提前规划了行驶路段,避开了公众视野,也就不会被拿来大做文章。
为迎接神明,红宅上下沐浴更衣,素面朝天,燃香礼拜。
一条由红毯铺就的神圣之路自宅前蜿蜒伸展到路口,几十个身着传统服饰的健硕男子抬运着神像踩着红毯缓缓走来,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而又庄重。
十尊高大威严的神像,虽蒙着红布,却无一不散发着不可言喻的庄严,令人心生敬畏。
红宅大门缓缓打开,宅中男女老少全员出动,皆面带虔诚之色,手持香烛,列队两旁,迎请神明进宅。
翁家师傅被红宅的这番诚心诚意的阵仗打动了,护送神像的一路脸上都挂着笑,不止因为终于将祖上遗训落实到位,还因为请回神像的是关煞将,直到昨天的那通电话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翁家和关煞将的渊源这般深远。
当第一尊神像被抬入宅门时,宅中所有人以红官为首高举香烛,低眉垂首敬拜。
神像穿过大堂直入关室,此时的关室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林耀堂再次进来只觉眼前十分敞亮。
神像高大,一般神龛装不下,只临时制作了十个鼓状石台,神像逐一被安置在石台上,最后一尊神像稳稳落座,红官领众祈祷后方揭下神像上的红布。
随着红布逐一揭下,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这一尊尊威严庄重的神像所吸引:
这些雕刻精美的神像,或手持法器,或闭目沉思,形态各异,皆身披铠甲,英姿飒爽,法相庄严。
翁礼给红官一一做了介绍:这十尊神像分别代表了什么神明,主掌管什么,都有哪些忌讳和喜好,以及日常怎么供奉,详尽无遗。
红福拿着小本在一旁认真记录,到时再分发给红宅所有人。
红官频频点头,待大家都在上香祈愿时,不宜久站的他把翁礼引到后院坐谈。
“翁师傅,您这一趟辛苦了,红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翁师傅。”红官给翁礼倒了杯茶,“最初将神像请回家时,需要做哪些事呢?”
翁礼接过茶杯,“哟?那可需要进行一些重要的仪式。”
“比如?”他们今天请回神像和当初祖师爷请神像是两码事,所以程序上有些不同。
“最重要的一点是装藏仪式和开光仪式。装藏就是将一些物品或者符咒置于神像内部,比如经典书籍、铜镜、灵符香灰和金银珠宝等。要选择吉日良辰进行,在神像背后开一方穴达到胸前,再进行装藏,这个仪式很重要也很隆重。”
红官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咀嚼着“装藏”两字,心里已有了成算。
“只有装藏后的神像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开光仪式。开光仪式需要提前备齐朱砂、金鸡、镜子、毛笔等物品,再择个良辰吉日进行开光仪式,在仪式开始前,先上供品,并焚香以示敬意,接着再诵经念咒,取下红布揩面、点眼,表示开窍,最后再诚心祈祷……基本做完这几个步骤,开光仪式就算完成了。”
“日常供奉是烧香、上供就好么?”
“还要经常擦拭,时不时要进行检查和保养,发现问题才能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