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笑低着头,任由这秋风吹拂。
这风出乎意料的绵长又不间歇。
或许,这不是秋风,而是阴风。
阴风吹拂,鬼差过道。
依稀间,还有断断续续的呼声,如倾如诉。
李常笑眉头一紧。
别说这世间没有鬼差,纵是有,那也断然没三日勾魂的道理。
人未入棺,魂灵不曾安息,还需洗尽尘埃。
等等,这也未必是鬼差。
又或许是外祖见了他这不孝外孙来了,特地显灵为此一见。
李常笑的眉头舒开了些。
若是这般,哪怕是骂他几句也好,但求晚点离去。
这凡间值得留恋,世人敬仰青州徐夫子。
又有晚辈于膝下承欢。
尽享天伦,何其快哉!
心念如斯,而那风也见势化散了。
李常笑当此为外祖亲临。
于是,他行了一记晚辈之礼,缓缓道。
“外祖,常笑来了。”
“呼呼呼”
“常笑惭愧,这七日之归,已去两日。余下五日,常笑便留于此。”
似是闻言有感,那风竟又吹来。
……
第二日,徐府诸人也来了。
自家大哥李常宁也在。
云王夫妇还在路上。
云王妃途中病倒,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兄弟二人许久不见,却没有疏离。
李常宁更幸运些,他见到了外祖最后一面。
他看着面前的李常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李常笑拉到一边。
说起了老爷子临终前的场景。
老爷子指着那块代表李常笑的腰牌。
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双手,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
徐家众人,包括李常宁,他们都读不懂其中的意思,却明白这与李常笑有关。
或许,是因为李常笑不在身前,老爷子心有遗憾吧。
毕竟祖孙二人的关系一直是最好的 。
老爷子有此感倒也正常。
李常宁正将他们的猜测说出。
话音刚落,抬起头,却见李常笑的眼底已泛起泪光。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闷的抽泣。
李常宁走上前,双手成环,搂着自家弟弟。
两手在他背后轻拍,心里暗骂咸阳那群人嘴碎。
谁说靖王无情,分明是有情的。
前些年,武安侯临终,咸阳各府上门都为探视。
唯独靖王爷到武安侯家中舞剑。
两日后,武安侯逝世。
白家人至今对靖王仍有怨念,觉得他那剑扰了安息。
靖王并未解释,最后落了个无情的名号。
这世间岂有真无情,只是未到伤心处,或隐而不发罢了。
李常笑知道自己失态了。
闺女都及笄了,却哭得这么狼狈。
可他实在没忍住。
心头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当日之言外祖是真的听到了。
生而有涯,路远漫漫。
他自知己身终有离去之日,更长的岁月只能由李常笑一人度过。
老爷子最后留下的,便是这份相知。
从前,这长生是一个人的秘密。
而现在,它属于两个人了。
……
第三日,老爷子入棺。
再有四日便下葬。
这夜高露浓,却没有先前的冷风。
大抵是外祖心愿已了。
第四日,云王夫妇也到了。
云王妃在李常笑兄弟二人的搀扶下,进入灵堂。
她来得更晚些,错过的就更多了。
只有一张生前的画像,挂在堂前供人凭吊。
云王妃扶着棺,顿时泣不成声。
看着她的背影,李常笑发现,几缕白丝已上梢头。
自家父王亦是如此。
纵是平日养生有方,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老态。
李常笑哑然。
虽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可真落在父王和母妃身上,却是无法释怀的。
他暗自决定,回去便钻研一下南华真人的药方。
南华真人高寿,或许会有办法的。
……
第七日,出殡。
一行人皆穿孝衣。
青州徐氏有自己的家族坟冢。
老爷子官至礼部尚书,是光宗耀祖的典范。
徐氏宗族的族人随行出殡。
待老爷子下葬后。
宗族还会令专人日供香火,每逢清明举族祭祀。
一月后,云王一行人踏上归途。
他有宗正职位在身,能留一月已是不易。
车厢中。
云王妃有些无力地靠在云王身上。
云王一手放在她肩上,轻拍着以示宽慰。
他知道,云王妃需要的不是他说什么好话,而是个能依靠的肩膀。
天命帝走了,现在连徐老爷子也走了。
这一刻开始,真的只剩他二人白头相依了。
云王心想,他这一生过的很是美满了。
大儿继承云王一脉,开枝散叶,膝下儿孙成群。
小儿虽未嫁娶,却立下赫赫功劳,自成了靖王一脉。
百年之后,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这身后之事再不必担忧。
而后,云王将的目光落在了妻子身上。
怀中人还抽着泣,一看便是见不得离别的。
若自己走在她前头,她一定会很难过。
唉,真是让人头疼。
算了,大不了多坚持些时日,争取比老婆子晚些合眼。
那份送离枕边人的哀痛,让他来承受吧。
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了一会儿,怀中的动静越来越小。
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云王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快到咸阳了,但愿见了邦哥儿,可以令老婆子心情好起来。
两日后,咸阳。
李常笑的马车到达王府前。
还未下去,便听见一道甜甜的声音,喊着“父王”。
李常笑咧开了嘴。
转而就见一道身影扑到他怀里。
正是李洛安。
他看着自家丫头。
及笄了,漂亮了,高了,也瘦了。
丫头还是像从前一样,用脑袋拱着她。
真是个好丫头。
因为守孝的缘故,今年倒是不好替她寻人家了。
愿丫头莫怪吧。
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心仪什么样的类型。
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真要许人了,竟还有些舍不得。
但他不能这么自私。
外祖担心他余生孤苦,这是祖孙之情使然。
同样地,父女之情使然。
李常笑也舍不得自家闺女孤苦。
他这长生之人注定如此,却没必要叫小丫头也吃这种苦,她值得最好的。
进了王府。
青璃也早早等在院中。
李常笑年近三十,青璃亦是如此,
自从用了易容膏之后。
青璃时常会盯着他的脸看。
有时候,李常笑都觉得莫不是这易容膏露了馅。
或者她真的看出了什么,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也对,他俩心照不宣的事情其实还有不少。
再等等,这辈子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