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
太祝事先推过时辰。
寅时五行属木,是阳气伊始。
恰好与阴极阳生的冬至对上了。
日旦。
天色尚暗,天命帝领群臣行至祭天台前。
站定后。
两侧的大臣分立。
天命帝着大裘冕,沿阶缓缓步上祭天台。
上身着玄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花纹,象征天。
下身套纁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象征地。
待他行至祭台上,底下的群臣纷纷跪地叩拜。
对秦人而言,便是祭拜“皇天”和“四帝”。
天命帝亦是俯首,以示对天地的尊敬。
祭天台本就高于地面数十米。
若是从远处望去,仿佛天命帝正在与神明沟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祷告之词在心头默念,不足为外人言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便是如此。
约莫半刻钟后。
天命帝起身。
这便意味着祷告结束。
廪牺令上前一步,朗声道。
“献牲。”
事先准备好的牛、羊、马被拉到了预定地点。
确认一切就绪后。
廪牺令继续发令。
“宰牲”
话音刚落,便有屠刀斩向了活牲。
只一刀,大小的牲畜纷纷倒下,再抽搐了几下,便没了生息。
“瘗埋”
一个又一个大小的坑洞挖出,死去的牲畜被推了下去。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事先准备的男女玉人、玉琮、铁制农器和车马青铜器。
玉人通体由玉制成,约莫成男手掌长短,是为代替活人祭。
这时,四下的礼乐官员,舞姬和歌女纷纷出列。
乐舞伴随着咏唱。
击钟以俟惟大国,况乃御天流至德。
行的是雅乐。
至此,祭天礼便算是完成了。
天命帝缓缓走下祭天台。
原本跪地叩首的群臣纷纷起身,朝着天命帝躬身行礼,为的是与先前祭拜天地相区分。
而后,天命帝领着群臣进了雍城。
祭祖在宗庙中。
一众官员没有跟上,剩下便是李氏皇族自己的事了。
宗庙又分家庙和远祖庙,代际远一些的李氏先祖会被迁到远祖庙。
李常笑瞧出了端倪。
所谓的远祖,其实就是历代秦王追认的先祖,只有他们才会迁去。
例如上古帝王,只是为了加强正统性,倒不一定真的有血缘。
除去平日的香火供奉,众皇族是不会去远祖庙的,敬而远之。
此行是去的家庙。
供品已经事先摆好。
天命帝领着诸王开始祭祀历代先王。
从第一代秦王,秦非子开始祭拜。
一众皇族手执焚香,跪在了历代秦王的堂前。
天命帝在上,亦是如此。
一十九位秦王礼毕。
他面色肃然,再对着列祖列宗的灵牌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李元佐携皇室亲族拜见列为先祖。”
“今岁征伐,死伤多矣,皆是我大秦子民。李元佐恳请历代先王,庇护我老秦战魂于泉下,孤魂安息,再续余庆。”
说罢,天命帝再次叩首跪地三次。
若是算上先前的,这已经是第六次叩首跪地,超出了礼制的规定。
李常笑看向了太常,还有诸位皇室族老。
发现他们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还有些习以为常。
照这么看,天命帝每次祭祖都会将传统的“三跪九叩”,叠加到所谓的“六跪十八叩”。
口中的祭词也反复强调了对孤魂的安养和庇佑。
李常笑望着天命帝依旧叩首跪地的身影,心底倒是产生了一些别样的矛盾感。
他仁慈吗?非也。
数十万的秦卒因为他的急功近利丢了命。
他残忍吗?非也。
至少李常笑是能听出,天命帝是真心希望战死的秦卒可以魂归故乡。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滋味。
心塞和酸涩两者皆有之。
若是秦卒们地下有知,可曾会觉得荣幸,可曾会觉得无悔。
鲜活生命和大好年华都埋葬在了大秦霸业之下了。
脚底传来的踏实触感,有些生硬又发冷,毕竟是累累白骨砌成的。
大礼完毕。
天命帝本就上了年纪,今日连番主持祭礼,体力已有不支。
隐隐还有冷汗自额头滴下。
福顺和来福一左一右搀着他,出了宗庙。
这一次,天命帝没有推开他们。
龙撵就停在殿外,正好载着他回到寝宫。
天命帝走后,宗庙内便只剩下诸位宗室王爷。
又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族老先后离去。
剩下的各位青壮年的王爷,又以齐王和宁王为中心,隐隐分作了两派。
只有一小部分站在李常笑身边,作为中间派系,两不掺和。
李常笑有些惊讶。
也不知两位皇叔用了什么手段,竟引得这么多宗室全都入了储君之局。
他反正是不惨和这些的。
李常笑缓步走上前,离着历代先王的灵牌更近了些。
灵牌前各放了香炉,炉上的火香冉冉升起,游于供品前,似是在亲享后人的供奉。
只这一幕,便产生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意境。
李常笑的目光游走在历代先王的灵牌前,脑中同时回忆起他们的功绩,那都是记在了竹简中,留与后人缅怀与歌颂的。
今日,李常笑便成了这后人。
受封立国的秦非子。
击败西戎的秦庄王。
修礼祭祀的秦宣王。
……
因着熟读皇室典籍的缘故,李常笑每看到一个灵牌,便能立刻道出其生平功绩。
恍惚之间,心底突然涌上了浓浓的自豪感。
先祖的功绩,他这个后人至今依旧觉得与有荣焉。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若是历代先王泉下有知,听闻自己在阳间时的功绩被人铭记,时常提起,心底也会大为欣慰吧。
心血来潮间,他又于焚香前礼拜。
“秦德昭昭,秦威烈烈。唯愿我大秦国泰民安,武运昌隆。”
礼毕,转过身。
这才发现宁王和齐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庙中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
屋外的冷风刺骨,又带来半生萧瑟。
太祝领着人在殿外等候。
诸王离去后,宗庙再次闭上。
清扫灵尘,收拾供器。
天命帝回寝殿后便睡下了。
上了年纪就嗜睡,可一觉却无法长眠。
深至夜半,龙榻上的天命帝睁开眼。
左右翻醒再无困意,于是坐了起来。
心底莫名有种遗憾与怅然。
自己的身子,他也清晓,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亲临雍城主持这祭天礼了。
惟愿先人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