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陶眠说出内心苦闷后,沈泊舟的精神明显振作不少。
劈柴有力气了,做饭也不累了,上山下山腿脚也麻利了。
陶眠相当满意,他又可以躺了。
秋高气爽,今天温度适宜,陶眠便叫六船把书屋里面的书搬出来晒晒。
六船是桃花山目前这几个弟子之中,最听师父话的。就说晒书这件事,一狗会照做但是要嘟囔几句,二丫要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书不晒人也不会死的歪理。
若是三土听见他这么理直气壮地指使人,不把他打包塞书柜里都算好的。四堆是个鬼灵精,肯定在他使唤之前,撒丫子跑个没影儿。
五花,她比陶眠还能躺。动是不会动的,最多来一句——小陶,我活得肯定没它长,别麻烦了。
简直阴间笑话。
但六船,陶眠信口一提,他转身就进书屋,二话不说开始搬书晒书。
其实伏天晒书是最好的。一年中气温最高的季节,将字画书籍平摊在庭院之中,炙热的阳光一烤,纸张积蓄的潮气就散了,手掌贴上去暖烘烘的。
当下这个时令晒书,就纯粹属于仙人的心血来潮和亡羊补牢。错过了先前的好时节,只好趁着气温尚可日头还足,把一屋子珍贵的古本摆出来。
沈泊舟做事很有条理,耐心也强。这些书要区分能晒的不能晒的,能晒的还要分摊开晒和扇形晒。有些古本年头太久了掉页,他还要仔细点,不能把书弄散了。
六船在忙活这些事,进进出出许多趟。陶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躺椅上说让六船慢着点儿,师父的老眼都要被他晃花了。
半蹲在地上,正要把一本经书翻开的沈泊舟听见师父说话,扭头。
仙人懒洋洋地给自己翻个面儿,接着晒。
“仙人师父,晒久了容易头晕,换个凉快地方坐坐?”
“小六,你不懂,”陶眠的蒲扇拍拍肚皮,“为师也在晒书。”
“……晒哪里的书?徒儿愚笨,还请师父明示。”
“当然……是晒肚子里的书。”陶眠大言不惭,“师父这么有文化的人,满腹经纶,可不得晒晒。”
“……”
沈泊舟不搭他话,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金鼻虫在藤编的笼子里面爬来爬去,球形的虫笼在原地打转。传信鸟飞来,尖长的喙不停地啄着笼子,把金鼻虫吓得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去去,别捣乱,还想一泻千里吗?”
陶眠抬手挥走了鸟,又将虫笼用两根手指捏起,举在眼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藤条交错的缝隙倾泻,里面的黑壳小虫像一粒黑豆子。
鸟腹惊险夺虫后的第二日,薛掌柜的信姗姗而来。
他让陶眠别担心,给那馋嘴的鸟喂点药,让它呕吐出来就行了。
陶眠看见那封信后,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对啊。
他怎么没想到让鸟吐出来?
一共两个口,非要从下边儿那个出?
蠢死算了。
这丢人的事陶眠自然不会跟任何人讲,他接着往下看。在信中,薛瀚还提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金鼻虫寻找水生天也是需要时间的。它会在空气中辨认水生天的气息,然后循着气息找到它。
虫子的作用类似于一个司南,它向哪里爬,陶眠他们跟着找就行。
但这小虫自打来了桃花山,就一直在原地打转,看来是还没有嗅到水生天的下落。
既然如此,陶眠就理所应当地继续躺着。他不爱出门。如非必要,他连山下的村子都不会乱逛。
沈泊舟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陶眠不出门,他也哪里不去。每天的日程就是打坐、烧饭、劈柴、给晒太阳的师父翻面儿。
后三样,仙人称其为陶门基本功,每个拜入桃花山的弟子的必修功课。
今日晒书之事倒是让他觉得新鲜,做起来也很有意趣,不觉得累。沈泊舟把这一拨书全部摊开在院子里晒,时不时地翻翻页。
现在他手里的就是一本断代史,敞开的这页,讲的是一个将军少年成名,战功赫赫,却因帝王猜忌,在战场上受伤后不治而亡,客死他乡的故事。
故事本身并不稀罕,但有趣的是,他在书页的边上发现了几行批注。
大师兄顾园写在正文右侧,只有八个字——壮志未酬,可泣可叹。
二师姐陆远笛的批注紧挨着顾园下方,也很简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三师姐楚流雪在大师兄的批注上方——用的是何种药疗伤?避雷了。
四师兄楚随烟贴着姐姐的写——好可怜,到死都没对象。
五师姐荣筝的字最大,写在书页的正上方——啥玩意,一个字都看不懂。
沈泊舟看得有趣,不禁失笑。陶眠耳朵灵,听见他的笑声,立马涨了精神。
“徒弟,有啥好笑的?让师父我也笑笑。”
要干活他倒地不起,凑热闹他满血复活。
沈泊舟也不吝啬,给师父分享他看到的师兄师姐们留下来的批注。
陶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书上的小字,很意外,也很惊喜。
他把六船手里这本取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还有其他的批注。
顾园和陆远笛看书是很认真的,前者非常仔细,感想也多,每隔一两页就能看见他在旁边标注一句。
至于陆远笛,陶眠发现她不大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针对大师兄的批注来写。赞同的她就画个小小的墨圈,不赞同的,就在下面写她的观点。
楚流雪和楚随烟的批注就很随意了,前者一般在吐槽,后者更关心一些名人八卦。
等到了荣筝……
她在前面的三分之一本还在标哪里看不懂,等到后三分之二就没有了她的笔迹,大概是放弃了。
没让师父失望,五花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没有被知识浸染的纯粹。
一个下午,陶眠就拉着六弟子在摊开的书行之间穿来穿去,寻找弟子们留在书里的痕迹。
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墨迹,就仿佛弟子们在和他隔着时空对话。陶眠不难想象出他们捧着书本,在树下、在屋顶、在油灯旁,雨夜雪天,晨钟暮鼓,冥思静读。
陶眠蹲在地上,指尖抚摸着墨笔留下的痕迹,忽而展颜。
“我们小六是个细心人。”
“……仙人师父?”
沈泊舟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夸了他一句,这时他手中还握着一本。
陶眠没有解释许多,反而催促徒弟。
“小六,快,你也写点什么。”
“我?”
“写什么都好,就写‘桃花山到此一游’也行。”
沈泊舟歪着头想了想,重新回到最初翻开的那一本史书,在将军列传旁、不妨碍师兄师姐们留下的墨迹的地方,写了两句——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
只消闲处遇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