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边飘着一个人!”
昏昏沉沉间,楚赦之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他勉力睁开双眼,看到两个小角——不,是头发扎成两个小角的男孩。
他这是在哪里?
随着他的苏醒,庞大的记忆纷至沓来,塞满了整个脑袋。
从名扬天下的楚大侠到灵渠的落水鬼,楚赦之的落魄是从前往魏不凡义妹魏澄澄的葬礼那天开始的。
“卫明玦?”魏不凡因义妹的离世卧床不起,楚赦之从魏不凡一位下属的口中问出了“凶手”的名字。
可是卫明玦素有龙阳之好,虽然纨绔却并未真正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怎么会忽然对魏澄澄这个和他毫无交集的小姑娘出手?如果不是对魏不凡还有基本的敬重,楚赦之对风云楼给出的这个答案简直半个字都不信。于是,他独自踏上了一条寻凶之旅。当时的他没有想到,就是这场寻凶之旅将他拉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中。
卫明玦、极乐散、镇北侯......楚赦之突破重重阻碍试图查清真相,收获的却只是一具具尸体,曾经尊敬的义兄也露出了獠牙。最后,他虽然与赵靖柔和李匡儒联手识破了凉州知府的真面目,却仍旧未能阻止赵无极死后凉州城的军民离心,粮毁城破。
城破后,魏不凡幡然醒悟,自刎谢罪;李匡儒死战夺城,楚赦之则带着赵靖柔的遗言一路东行,一边前往上京一边找寻极乐散背后隐藏的真凶。担忧风云楼之事重演,楚赦之打算顺路去道法大会给陆桑稚等人提个醒。由于在西北耽误了许久,他赶到平罗山时已经错过了白道和日月圣教和平交流的机会,即便他揪出了真正的剥皮鬼,敌视和对立也不曾减轻分毫。
为什么都不能好好说话?这些人就不能像......像谁来着?
重新回想时楚赦之仍会头痛不已,他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可是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游走在光影之间的、虚幻的身影。
道法大会死伤惨重,陆桑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不知去向、七皇子沈清虽勉强回京,却在一个月后伤重不治......楚赦之亲手杀死了观沧澜,联合摩朔伽解决活死人大军,却因活下来的证人太少而陷入朝廷和白道的追缉。
故交或死或伤,经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故,遍体鳞伤的楚赦之初尝绝望滋味,身心俱疲的他在逃至灵渠时遭遇地动沉入水中。在某一瞬间,他真的想要就这样沉眠水下。
救下他性命的母子原是一位豪商的夫人和独子,可惜丈夫早亡,族人争产,将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排挤出来,只留了一艘货船和一家外地的铺子傍身。或许是缘分,那男孩本因家中变故性格阴沉古怪,却十分崇拜亲近楚赦之。遗孀青年丧夫,依旧风华正茂,几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波折,三人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多年浪子生涯终结在家庭的港湾中,彻底退隐江湖的日子不算平淡却也幸福,但楚赦之的剥离感却越来越重。
他没有怀疑这些经历的真实性,尤其是那个孩子的成长。楚赦之看着那孩子像一株抽芽的小苗一样一点一滴的变化,这些细节绝不是单凭想象就能编织出来的东西。从疏离到亲密,青涩到成熟。纵然楚赦之即便退隐江湖身上依旧麻烦不断、纵然连他的母亲也会因为楚赦之身上过于危险的麻烦心生退意,那个孩子始终敬佩着楚赦之这个半道来的父亲,将他视作自己人生的标杆。可正因这段经历太过真实,楚赦之才更加确信,这里不是自己的世界。
“就这样不好吗?”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出现在楚赦之的脑海中:“已经痛过一次了,何必回去再痛一次?该死的人注定会死,改变他人的命运的人,他人的因果也将强加己身。你本来已经足够倒霉了,离这样的人太近,你会更倒霉的。”
楚赦之皱眉:“你是谁?”
“你猜?”这声音乍听陌生,楚赦之在心头琢磨一二,又听出了几分熟悉。
“你是......陆桑稚?”楚赦之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会用这种语调说话的陆桑稚绝不可能是自己熟悉的桑稚,他是这个世界里已经走火入魔的陆桑稚。
“无论是哪个楚赦之,都是这么没意思啊。”这个世界的陆桑稚故意叹了一口气:“没错,是我。除了我,还有谁会觉得总是能够大难不死的楚大侠倒霉至极呢?”
楚赦之不想再深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心中那个身影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他却怎么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你让我忘记了什么?”
“不是我让你忘记什么,是你心里的人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当然,严格来说你也不是这里的人,只不过这里也有一个楚赦之,才让你以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陆桑稚渐渐浮现在楚赦之眼前,满头华发,明明容貌不曾更改分毫,可楚赦之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里就涌出了一句话——白发萧萧霜满面。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其实,我也有点想你了。”陆桑稚歪了歪头,怀念地打量了楚赦之一圈。
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好友,楚赦之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说话,半晌才找回一点感觉:“刚才不是还嫌弃我无趣吗?”
陆桑稚笑了:“至少现在的你算活蹦乱跳。”
楚赦之微怔:“这里的我......怎么了?”
“死了。”陆桑稚转身背对着他:“人还苟延残喘,但心已经死了。所以我才说你倒霉,明明已经退隐江湖那么久了,怎么还能风雨缠身到把妻子和孩子都克死。”
楚赦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杀了他们的人,是谁?”
“重要吗?就算我现在告诉你,等你回去也会忘个干净。难道说,你回去后还想找他们再续前缘?”陆桑稚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既然都是相似的结局,千生万死才到了今日,你又何必再回去重新过一遍。不如留在这里同我一起潜心修道,虽然是老了几岁,但只要心不死,对你我来说也不耽搁什么。”
楚赦之听的频频皱眉,陆桑稚这番话说的哪里都有问题,以至于他拿不准主意该从哪里提问:“什么叫‘都是相似的结局’......听着不像光是倒霉就能造成的,我......有这么差劲吗?”
陆桑稚哼笑:“日月之光辉泽被万物,它撒在一块石碑上,正面是光,背面是影。若要背起这块石碑,难道能只背光面,不背暗面吗?你看似游走在光影之间,黑白通吃,实际却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光之暗面。以你的心性,无法将光与影一同吸纳并运用自如,旁人却以为你能够背负。承接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期许和怨恨,怎能不倒霉呢?”
“......”楚赦之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这话不止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你自己说的吧。这是你在平罗山上的感悟吗?”
陆桑稚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的话:“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从前的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楚赦之微微抿唇——真的不在乎么?如果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对自己说这许多了。
“也罢,看来你也是愚人,既然如此,就快些回去吧。”陆桑稚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根鱼竿,长长的鱼线向后一甩,直冲楚赦之而去!
“作为曾经的朋友,我倒真希望你来日所受锥心之痛不会多过此世。”
留下最后一句话,“陆桑稚”渐渐消失在楚赦之的眼前。
————————
“咳、咳咳——”楚赦之豁然惊醒,胸腔剧烈起伏。
面前是三张凑在一起的脸,虽然不是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但楚赦之仍然感到了一丝没来由的安心。
巧娘觉得楚赦之刚醒来时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脑子还清醒吗?之前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我很好,多谢姑娘又救了我一命。”楚赦之摸了摸眉心,有些莫名的难过,但更多的却是放松和释然:“就是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