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李贤所言,他府中的确安全,因为根本就没人。
甚至于刚进门时那个和陈伯说话的老仆,还是前些年李斯叫过来的。
外面看着檐角斜飞,刁钻精细。然而过了宾相之厅,踏入府邸后半段,赵嘉愣住。入了中门,里边极单调,甚至可以说简陋。
他首先感受到的氛围,觉得这不像正常官僚的府邸,这根本就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太安静了。除了鸟鸣,只有灯火在一些竹编的灯笼中燃烧的声响。
赵嘉原以为他的住处或多或少和昔年昌平君相似,大抵也会随了嬴荷华的做派,却是不曾想到的清幽。
这些竹林茂密,叶片细长,泛着月色的冷光。走到李贤所言的书房,还能闻到一股清凉的木香,趋近于苦,涩口。
正常人谁会在家里又种竹子又植松柏?……赶着上坟吗?
赵嘉觉得瘆得慌,然而在李贤先行去处理伤口这一长段时间里,嬴荷华丝毫不觉得府中陈设怪异。
陈伯好不容易从老仆人手里拿出了个照明之物,他递给阿枝。
嬴荷华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
手柄上的布已经破碎,可以看出年头已经有些久了。赵嘉留意杆子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纂体,上面写着‘左车’。
不等赵嘉问,嬴荷华开了口,“赵嘉,你在上郡这两年,有没有见过左车?”
李左车。
赵嘉笑了笑,“看来,小公主到底消息闭塞,这都需要来问我?”
她静幽幽的看着他。
“他那些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嘉卖关子。
毕竟赵嘉是少数一开始就知道她心思深重的人。
许栀也怕赵嘉死性不改,像那个常常跑出来整两回事的韩安。而她对这些六国王室之遗,目前贯彻的还是嬴政的方针。
“你知道些什么?”她问。
“神乎其神的少年奇才。不到一年时间,李左车就做到第八爵的公乘。怕过不了两年,就是左庶长了。”
“爵位升得快罢了,难说不是因为李丞相的缘故。不过能得你如此称赞,看来左车的确是个不错的将才。希望蒙恬能不计出身,尽力栽培才是。”
难怪一个两个的幕僚都对嬴荷华死心塌地,除了她不吝财货,权位给得快。
饶是赵嘉本身看透了她,听到这种如沐春风的恭维,也难免停顿一会儿才回过神。
而且,他在不知不觉就把话说多了。
“蒙恬军政皆通,却是个很典型的秦人。他转不过来的弯儿,李左车却能明白利害。”
许栀闻言,穿过竹叶飒飒声,赵嘉不愧是嬴政少时的好友,二十年中,谋划和作战他都算经历丰富,故而练就非凡的精准。
“何出此言?”她明知故问。
竹后灯火亮出,赵嘉看着那亮色,闻到浓重的药味,混合了三七、紫珠草以及小蓟。李贤伤势真的算重。
他凝视嬴荷华,忽然笑着说,“然而要说机敏通变,却不止是我们赵人的特性。”
他说,‘我们赵人’
“你早就知道李左车……”
赵嘉道,“恩师的小孙子经小公主这一手安排,换个思路看倒是秉承了恩师遗愿。”
“不过我看还有个原因……你十年前带回李左车,你就在想怎么让此事成为李斯的掣肘。”
“难怪父皇和阿叔少时为友,”她笑得狡黠,“瞒不过你们。”
以她的心智,赵嘉从来将她当成对手和合作者,但偶尔听到‘阿叔’这个称呼,他又好像觉得是嬴政对她太过溺爱而导致她做事专横。
没有长辈希望晚辈长歪,长成这种为了达成目的,不顾及旁人死活的作风。
赵嘉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开始语重心长了。
“你杀了张耳也罢,你还嫁祸给李贤,你实在是……”
话没说完,竹林里面窸窸窣窣,还伴随着叮铃铃的响声,赵嘉被这种怪声突然打断,不禁汗毛耸立。
富贵从密密的竹林间跳出来的那一刹那,赵嘉面色瞬间苍白,极快弹开。
……
天知道赵嘉方才一幅长辈作态,对着她指指点点,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前后反差太大。
许栀不禁笑出了声,“你太夸张了吧,居然怕一只兔子?”
赵嘉窘迫。
那个叫富贵的小东西,胖乎乎,毛茸茸的,背上又是灰色的毛,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和抱着它的嬴荷华一样狡猾。
夜里黑,赵嘉以为是老鼠。
当年在邯郸,他那个弟弟赵迁整他的手段挺多也变态,找了几只硕大的老鼠趁夜放到他的寝殿,老鼠狠狠咬了他的脚趾,然后他得了疫病,要不是郑璃托人给他送了药,他那会儿就可能没了,很快,因为这件事,郭开借口病症,添油加醋的废了他太子之位。
那时,他是公子嘉。而现在,边关多年,赵嘉已习惯扎紧胡袖,束好宽裳,不修边幅,毫无当年的影子。
夜色静悄悄的。
嬴荷华会这样笑,赵嘉也不意外,毕竟当年他被老鼠咬了这事,也被嬴政嘲笑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会儿赵嘉躺在寝殿,发着高烧,动弹不得。
郑璃乔装带着鲜艳的月季花去探望他。嬴政和燕丹却给他带来两支鼠须做的毛笔……
——‘你不是夸口说自己能猎豹子吗?老鼠都能咬到你?’九岁的嬴政说起话来,真让赵嘉想打他。
而嬴政这个女儿,和他如出一辙的可恶,甚至比她爹还要过分。
自己笑够了还不说,竟然拉着李贤一块儿嘲笑他。
赵嘉看了李贤的反应,心想,幸好李贤这些年来被她气得精神不正常,这会儿只是倚着门框,好像不甚理解的、象征性的微笑了一下,给他留了一个长辈的脸面。
李贤不得不承认,他相当意外。时过境迁,那个畅快活泼的影子模糊很多,这算得上是她近年来少数的开怀大笑。
赵嘉咳嗽一声,先一步进了书房,侧身拍拍自己怀中的一卷书,一本正经朝身后的嬴荷华道,“公主应该知道长公子担心,你还是快点听我把话说完。”
他紧接着看了眼李贤,“李监察伤势不轻,此地嘉不便多扰。”
方才情景让许栀心情放松不少。
随着赵嘉的话,她视线落到他身上,白布缠了一层,隐隐还有血色,很重的药味,还有酒精的味道散了出来。
墨柒蒸馏之法颇有成效。
她也真佩服他,将酒精淋在伤口上消毒,竟也一声不吭。
“赵嘉说得不错,你伤势不轻,快进去躺着。”
“天欲明……城令已然开始勘察,赵嘉身份不便,城郊不去为好。”他握住她的手,掌心下是一只图腾繁复的钥匙,“……可去竹苑后的密阁,那里也方便你们离开……”
他说得艰难,走得也艰难,额上细汗直冒。
要说放在现代,这种刀伤,多少也是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上一日。
“李贤。”
她这一声唤得极轻,让他的脚步生生顿住在那扇山水画屏前。
她轻轻挽上他的手臂,借力给他。她报以温和的笑,“你我不必避开说话。你若想听,我和赵嘉坐在那儿说,你躺着听也一样。不妨事。”
深色外袍单薄地披在他肩头,从昨天到今天的这个黑夜,时间仿佛窥尽了一个灵魂的沧桑,无助的溃败,宿命的死局。
他们再一次同行这几步,几乎燃尽了他的生命。
世上事变幻莫测,用鲜血与生命的损耗换一个可能的未来,代价太大。
四十年前,墨柒也曾经这样告诫过吕不韦。
可是吕不韦没听。
十五年前,墨柒也告诉吕泽,要他留在蜀地,不要再回魏国。
可他也没听,然后赵嘉活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