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如流淌的河水,汹涌不绝,落日下,一地的尸体像倒塌的树木一样没有生气,萧钧顾不上太多了,匆匆离开了夭阳村。
老人口中从村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惜萧钧已经没有了修为。
走到子时,人疲神乏,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和老人商议,当下打了些野味,寻了个避风的小土丘,燃起篝火,歇息一夜。
旷野孤月,荒草凉风。
萧钧吃饱喝足,裹了裹衣衫便要睡下,忽听老人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老人一路不语,神情哀伤,萧钧也不忍打扰他,说起来二人却还不曾互通姓名。
萧钧笑了笑,道:“萧钧。”
老人唔了一声,缓缓道:“君子的君?”
萧钧摇摇头,说了自己的字。
老人嗯了一声,捡起柴枝在地上横平竖直写了个“钧”字,端详半晌,浑浊的眼中像是燃起了些许火花,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萧钧看老人似是自言自语,便未搭腔。
过了一会儿,老人将手中柴枝掰成齐长的四截,摆放在“钧”字四周,四四方方,又自言自语道:“好名字。”
萧钧被勾起了兴致,笑道:“老伯,好在何处,我朋友可常笑我的名字土呢。”
“这却错谬了。”
老人轻捋长须,笑道:“钧者,平也,贵也,同也,和也,古人云:‘夫名异则实殊,质同则称钧。’可见钧者贵同,古有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可见钧者在一,众生归一,一之以平。”
老人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萧钧全然不懂,但又觉其中有深意,细思良久,问道:“老伯,可刚才您也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可见人与人总有高低不同,这却又有些不钧了。”
老人笑道:“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
老人方才所言,萧钧还似懂非懂,但老人这句话一出,萧钧登时一头雾水,不知老人所言为何,想了半天,仍然不解,便想睡觉,待要告一声罪,却看到老人盘膝坐在火光里,腰背挺直,眉宇疏朗,颔下长须在风里轻轻飘动,不禁想起年幼时,父亲盘膝坐在树下讲故事的情景来,立时心头一热,睡意全无。
他直起身子,正襟危坐,恭敬问道:“还请老伯指教。”
老人斜他一眼,淡淡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萧钧愕然,半晌赧然一笑:“晚辈愚钝。”
老人看了看萧钧背后起伏的山峦,叹口气道:“萧兄弟,你是个好人。”
老人话锋陡转,萧钧有些迷糊,只好说一声:“老伯过奖。”
“叫我青老吧,不然显得生分。”
青老拿起柴枝,拨了拨有些黯淡的火苗。
蓬!
爆起的火苗宛若碎了的星光四处飘洒,一些火星落在青老的胡子上,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恍若未觉,只是拨弄柴枝,火光里,他清癯脸庞忽明忽暗,时而幽冷阴沉,时而儒雅清逸。
有一刹那,萧钧觉着眼前坐着的是自己的父亲。
“我是个教书先生,啰嗦了些,你不要怪我。”
青老笑了笑,放下柴枝,此时火光明亮,他的脸上多了许多温暖。
“晚辈不敢。”
“我看你和那些锦衣恶贼有仇,我今日耽搁了你的大事吧。”
“来日方长,青老不必放在心上。”
青老点点头,直盯盯看了萧钧一会儿,忽然摇摇头,叹了口气。
萧钧心下奇怪,却不好问,只好望了青老一眼。
过了片刻,青老悠悠道:“小兄弟,世道不平,人心不古,你以后切不可对人太好,倘若我是那些锦衣恶贼的同伙,你只怕就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萧钧笑道:“青老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慈祥可亲,博学多识,倘若您是坏人,那天底下也找不到几个好人了。”
青老一怔,望着萧钧不语。
萧钧看他脸色如云般变幻,两条长眉不停颤抖,眼里也闪烁泪花,以为他思念亲人,忙道:“老伯,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要太过伤心。”
“好人!好人呐!”
青老念叨两句,避开萧钧的目光,随手拿起地上柴枝,又拨弄篝火。
“你来望阳山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青老问。
“老伯,你既一直住在望阳山下,可听说过四象山?”
萧钧忽然想起四象山的事来,急忙探了探身子。
青老皱眉想了会儿,摇头道:“没听说过。”
萧钧脸上闪过失望之色,喔了一声,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青老沉默片刻,问:“哪是什么地方?”
“可能经常变化,可能时时流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可能就像天天的星星一样吧。”
萧钧觉着自己的回答好笑而荒诞,说完尴尬的笑了笑,谁知青老说的下一句话,却险些让他蹦起来。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最近望阳山上半夜经常能看到一大片光亮,一闪就不见了,有时又像是一个大火球,也是很快就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青老,您说真的?您说的光亮在哪里?”
萧钧的声音有些颤抖,顾不得拂落在他脖子上跳来跳去的蛐蛐。
青老道:“最近那光亮多在南边山腰,你得空了可以去看看。”
“多谢老伯!”
萧钧喜不自胜,手撑着地便要起身,却看到青老苍白的面孔,目光下移,衣裳上的血迹斑斑有些刺眼,立时就要离去的念头就如快要熄灭的篝火越来越暗。
反正也不着急这一日。
萧钧这样想。
“望阳山在东,我的亲戚却在西北,耽搁你的事了。”
青老一脸歉意。
“小事一桩,青老不必在意。”
青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似是累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他虽然睡着了,却依然正襟危坐,就像一杆铁枪,而且睡觉时没有鼾声,甚至听不见呼吸声,比远处静静矗立的树木还要安静,若不是他的身躯偶尔颤抖,还以为他就是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明天见到他的亲人,他应该就开心些了吧。”
萧钧心里暗暗叹口气,轻轻走到青老身边,脱下外衣给他披上,一不小心触到他有些尖锐的肩骨,脑中顿时浮现父亲瘦削的背影,抬头四望。
树木萧索,旷野孤冷,天上的月亮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好在,满天繁星。
萧钧也睡着了,罕见的没有做梦,但突然觉着有些冷,他打个寒颤醒了过来。
星光下,篝火旁,青老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右手正抽出白夜,眯着眼。白夜微微出鞘,闪着寒光,照出青老眼中的一抹阴翳,那一抹阴翳里分明有萧钧稍显茫然的一张脸。
“青老,你醒了,这……剑很沉,还很锋利,别伤着你。”
萧钧坐起身子,揉了揉眼。
“是……是啊,我刚才被一只老鼠弄醒了,再也睡不着,瞧你这剑上的梅花挺好看,一时兴起,没想到却打扰你歇息。”
青老呵呵一笑将白夜放下。
“喔……”
萧钧抬头看看天,依然漆黑,笑道:“青老,你再睡会吧,不用着急,天一亮,我就送你去见你的亲戚。”
青老一怔,缓缓点了点头,说声好,便又回到篝火旁盘膝坐下。火已经灭了,黑夜里,他的身影有些孤单凄凉。
“他一定想他的亲人了吧!”
萧钧黯然轻叹,又觉倦意袭来,当下倒头又睡,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幽暗夜里,青老身子忽然轻轻一颤,转过身来,目光掠过白夜,最终停在萧钧酣睡的脸上。
他神情复杂,望了萧钧许久,喃喃道:“上一次这样在平平安安的夜里,平平安安的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记得了。”
青老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萧钧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醒来,草木半青半黄,天地一片空旷,萧钧打个哈欠,左右一看,忽然愣住。
篝火的灰已冷,地上的“钧”字也模糊了。
青老不见了。
“青老!”
萧钧喊了一声,想要站起,却听见一声轻响,回身一看,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破旧的衣裳。
他怔了怔,伸手摸摸自己的肩膀,暖意扔在,俯身拾起衣裳,忽见衣裳上有点点血迹,脸色一变,右手一摸摸了个空,登时骇然,环目一扫,白夜静静躺在身前不远处。
萧钧长舒了口气,一跃而起,拾起白夜,向土丘后行去。
青老是自己去见亲人去了?是被人捉走了?还是怎么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差也要告诉他的亲人。
萧钧在四周找了半天,没有看到人影,便一路向西,他想去那个村子。
西北五十里外,没有村子,是个大湖。
“也许找错地方了,或是青老不想连累我。”
萧钧望湖长叹,惆怅许久,最后只好奔望阳山而去。
天地茫茫,万里纵横,靠脚丈量,想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日落时,萧钧到了望阳山山脚下,不顾天色,连夜往山上行去,到了半夜,低头一看,但见云气渺渺,不见其底,抬头又不见其顶,暗道:“这望阳山不亏是天下名山,看起来比千寻山还要高,难怪能挡得住幽冥之气。”
萧钧一路东来,沿路打听,自然知道幽冥之气虽然数度冲上望阳山顶,但都折戟而归,最近数月颇有偃旗息鼓之状,不然,他也不敢上望阳山。
又行一个时辰,走过一段盘山路,一转身,猛见身下黑气如潮,不见尽头,比伯劳山下的阴气犹胜几分,萧钧看了这幽冥之气,暗叫糟糕,知道自己走错路了,竟然转到山北边来了。
他急忙掉头往回走,这时大风骤起,险些将他吹落山道,他只好抱住身边大石,待风小些,便发力往南跑,谁知跑出十几丈,大风又起,而且比刚才风势更大,吹得他左摇右晃,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萧钧暗暗叫苦,好不容易又抱住一块石头,稍稍镇定了些,一回头只见幽冥之气翻滚蒸腾,大有向南涌来之势,心下顿时大惊,忆起当日蜉蝣山情状,知道风起就是幽冥之气喷涌的征兆,一时焦急不堪,看看身边大石,知道一旦松手,自己就会被大风刮下悬崖,但若站着不动,则会死在幽冥之气中,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便这纠结犹豫的功夫,幽冥之气已然犹如波浪一般,飞速涌来。
“这下糟了!四象山没找到,陆离没见到,自己的小命却要葬送在这里了。”
萧钧叫苦不迭,恰在这时,幽冥之气上空,陡现光芒,出现鸡子一般的光点,光点虽小,却照耀四方,映的方圆数里犹如白昼。
“哪……哪就是四象山吗?”
虽在危急之中,萧钧仍看得瞠目结舌。
突然一声清啸回荡山间,只见一人身着青衣,脚踏长剑,大袖飘飘,掠过犹如大海的幽冥之气,直奔那光点而去,月光下,风姿飘逸,翩然出尘,真有仙人之象。
隔得太远,萧钧看不清那人容貌,甚至只能看得清淡淡身影,但他心里却十分坚定,那人必是陆离。
轰!
风起浪涌,大海狂飙,忽然之间,仿佛天地倾覆一般,幽冥之气大浪滔天,无数浪头涌向望阳山,涌向光点,也涌向青衣身影。
青衣蹁跹,恰似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