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厄姆勋爵轻哼了一声,话语中带着几分揶揄:“你这性子,确实不讨帕麦斯顿这样的老派官僚喜欢。他们喜欢那种从不越雷池一步,但也永远无所作为的家伙。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你看起来与威灵顿公爵非常合得来。”
对于布鲁厄姆勋爵的问题,亚瑟曾经在很久之前也反问过自己,但问题的答案却让他本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亚瑟略微沉默,旋即开口道:“这不是竞选演讲,所以我不想自夸。但是我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那可能是因为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布鲁厄姆勋爵放下茶杯,他细致的打量着亚瑟的表情:“有原则,但是使用的手段可以很灵活就像威灵顿公爵在《天主教解放法案》上的立场反复”
亚瑟微微点头:“就像威灵顿公爵在《天主教解放法案》上的立场反复,目的只是为了不列颠的和平与稳定。”
布鲁厄姆勋爵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不想隐瞒,亚瑟,我初见你的时候,其实觉得跟你并不投缘,那时候你刚从约克来到伦敦,看起来沉默寡言、毫不起眼。但是有一次,边沁先生和我说,你注意到历史系那个叫亚瑟黑斯廷斯的小伙儿了吗我问边沁先生,这小伙子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结果你猜边沁先生是怎么回我的”
亚瑟回忆起了当年的片段,忽的摇了摇头:“以边沁先生的风格,估计不会是什么溢美之词,他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显得非常严格。”
布鲁厄姆勋爵闻言轻笑了一声,仿佛回忆起那个老头子皱眉思索时的模样:“他可没那么刻薄。边沁先生当时对我说:‘这个孩子思维或许不是最灵巧的,但他评判问题的时候非常的有原则。他的判断往往不快,但一旦下定,就很少会改变立场。你知道吗他已经为了康德哲学和我争论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
亚瑟低头望着茶水,轻声问道:“这算是夸奖”
“当然是。”布鲁厄姆将双腿交迭靠在车厢软垫上,神情舒展了些:“边沁先生从不轻易称赞别人,尤其是年轻人。他对你最感兴趣的一点,不是你对功利主义的理解,也不是你能全篇背诵《利维坦》的段落,而是你在关键问题上表现出的道德直觉。他说你总是在寻求一个可以让社会服从的秩序和规范。”
亚瑟语气微涩:“年轻人不都是这样吗年轻人喜欢与人争论,只不过这并不是由于他有多正确,而是由于年轻人大多无足轻重,所以才会竭尽全力的哗众取宠,并以此来博得关注。”
布鲁厄姆勋爵摆手道:“那些哗众取宠的年轻人可不敢随随便便把自己扔到暴风眼当中,就算他们有这个胆量,但是大多是因为正好热血上头,而你不一样,你从头至尾都是清醒的。亚瑟,现在回头想想,议会改革前的那晚,苏格兰场幸亏有你在。”
亚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职责所在,阁下。以当时的情况,如果连我都不去尝试,那还能指望谁来做呢”
“很典型的亚瑟黑斯廷斯风格。”布鲁厄姆勋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现在我已经完全可以理解威灵顿公爵那个老托利为什么会如此看重你了。顺带一提,我也不讨厌一个有原则的家伙,幸运的是,达拉莫伯爵与我看法相同,他原谅你了。”
亚瑟听到这话时,眉梢几乎没有动,唇角却微不可察地轻轻勾了一下。
那既不是释然,也不是喜悦,而更像是长久戒备之后的松弛。
“达拉莫伯爵……”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投向车窗外渐渐密集的人流与煤烟,“我曾担心他会就我在高加索的行动要求彻查……不过就算他这么做,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说到底,我当时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擅自借用了使馆的渠道。”
布鲁厄姆摇头一笑:“他原本是很不高兴的。你要知道,伯爵虽然是改革派的一员,但他极其重视程序与体面。他不喜欢自己被架在火上,哪怕最后那把火是自己人烧的。”
亚瑟沉默地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我能理解。如果换作是我,也不会喜欢和戴维厄克特那种人同乘一艘船。”
“你说得很对,厄克特确实是一艘难以预测的船,而且船上还装满了火药。”
布鲁厄姆耸肩道:“不过这次的事嘛,至少没有让唐宁街整个炸掉。”
亚瑟摘下帽子向恩师致歉道:“话虽如此。但是阁下,关于这次高加索事件,我愿意为其承担所有需要承担的责任,就像是伦敦塔下的那次一样。”
布鲁厄姆勋爵闻言,深深地看了亚瑟一眼,语气却柔和下来:“亚瑟,说实话,我其实挺欣慰你还愿意为自己坚持的信念承担责任。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愿意站出来承认错误的人很多,但愿意为了错误付出代价的人极少。至于愿意为坚持原则而付出代价的人呢凤毛麟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亚瑟苦笑一声:“因为对于政治人物而言,原则是非常奢侈的。”
布鲁厄姆勋爵叹息道:“但不幸的是,你已经拥有了两次这种奢侈品了。”
亚瑟没有丝毫抗辩,他缓缓开口道:“我明白这一点,在政治上,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人的动机鼓掌,只会在结果出来之后追究责任。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做错了一步。因此无论动机如何,我都愿意承担相应的后果。”
布鲁厄姆挑眉看了他一眼,略显诧异:“你是说……你打算从政坛退下来”
“确切地说,不是打算,而是已经这么做了。”亚瑟平静道:“抱歉先前没有知会您,我上周已经以个人名义向帕麦斯顿子爵请辞,并向外交部保证我会在议会调查期间避免发声。我不想让这件事影响到达拉莫伯爵,也不想让厄克特那边有人有机可乘。”
“这决定……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布鲁厄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本来只是想让亚瑟好好反省,但他却没料到自己的这个学生居然脾气刚烈到了这种程度。不过事已至此,看亚瑟这个架势,想要让他向帕麦斯顿低头并借机挽留已经迟了。
布鲁厄姆开口问道:“那你打算之后做些什么我猜你肯定不会闲着。”
一聊到之后的新生活,亚瑟终于显出了一点年轻人应有的轻佻不羁的青春活力:“当然不会。我还得养活一群才华横溢但懒得可怕的作家。出版社那边,《火花》刚刚创刊,《英国佬》也要开始筹备下一阶段的改版。全新销售系统刚起步,广告联络、印刷版税、各地配送……全是麻烦,但也全是机会。”
布鲁厄姆听到这里,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扬起,那表情就好像老铁匠看见自己锻造数月的刀剑终于成了器似的。
“不错,我早就觉得,你做出版是比做议案更有天赋……”
忽然,布鲁厄姆勋爵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看着亚瑟:“说到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伦敦大学管理委员会前天刚刚开了会,我们正在物色一位新的教务长。原教务长因为身体抱恙,主动提出请辞。委员会里有几位年长教授听说你回到伦敦,又有在学监岗位上的经验,所以就提了你的名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回到母校,顺便干个兼职”
亚瑟闻言微怔:“我”
“不然还能有谁”
布鲁厄姆笃定地点头:“别觉得奇怪。你在哥廷根大学干得不错,全欧电磁大会那种群星璀璨的参会阵容可不是一般人能凑齐的……能请到法兰西科学院、柏林科学院、瑞典挪威丹麦的一众皇家学会的代表人物,还弄出了一份科学期刊《自然》,这本事可不是随便从哪所名校里拉个老博士当教务长就能搞定的。你明白什么叫跨界治理,既懂政治,又懂出版。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正好处在‘需要一段沉淀’的时期。你不是被时代放逐的人,亚瑟。你只是先被命运推到了通往更高位置的山间小路上,你需要先学会站稳脚跟,然后再继续向上攀登。这一趟下来,我不担心你还能不能重回政坛。我更好奇的是,你下次回来,会不会已经不止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说到这里,布鲁厄姆勋爵还不死心的跟了一句:“你和法拉第关系不错,如果你来当教务长,一定得千方百计把他挖过来当我们的实验室主任。你去告诉法拉第,只要他愿意,我们愿意在之前开出的薪水上再加百分之二十,年薪一千两百英镑,并且第一年工资可以一次性支付。”
亚瑟听到这里,连忙示意打住:“根据我对法拉第先生的了解,这不是钱的问题,咱们挖他多少次都是一样的被拒绝。”
“等等,你刚才说的是,咱们”布鲁厄姆勋爵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唇边那点笑意满是调侃:“这话说得好像你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怎么,我亲爱的亚瑟,你这是默认接受了教务长的职位”
亚瑟略显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我是伦敦大学的学生,阁下。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从未离开过。我在伦敦读的第一份书,是在校图书馆借的,那时候借书还要本人手写登记。我第一次正式发言,是在哈克尼大讲堂,一边讲一边紧张到手心出汗。我人生中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伦敦大学学报》上刊登的,用的是缩写笔名,只因为不太自信。阁下,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始终是伦敦大学的自己人,这无关乎我是否担任了伦敦大学的教务长。”
布鲁厄姆望着他,眼中颇有些欣慰和自豪的味道。
他忽然笑了笑,开玩笑的说道:“亚瑟,没必要把你的第一次想的那么糟。我年轻的时候,在爱丁堡大学发表第一次公开演讲时,手指抖得连演讲稿都拿不住。我当时也以为自己是无名小卒,没人会听得进我说什么……结果那一晚,我赢得的不是掌声,而是一位老讲师递给我的热水袋。他说:‘年轻人,你讲得不错,就是记得下次别冻着了。’”
布鲁厄姆勋爵突如其来的幽默逗得亚瑟忍不住笑了。
布鲁厄姆望着他,紧跟着笑着向他伸出了手:“所以说,你到底回不回来干教务长”
对于布鲁厄姆的邀请,亚瑟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虽然他知道这个职位多半会很忙,但是教务长的头衔不止能带给他一笔固定收入,也能够让他在肯辛顿宫家庭教师的竞选名单排名上往前挪一挪。
最重要的一点,这是来自伦敦大学的邀请,于情于理亚瑟都责无旁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轻轻点了点头:“阁下,我明白这其中的分量。既然‘咱们’都已经成为习惯,那我便不再推辞了。我愿意接受这份任命,我愿为伦敦大学,为这个时代倾其所有。”
布鲁厄姆勋爵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亚瑟。既然如此,你的第一个任务,去告诉法拉第,咱们的条件永远不嫌多,只要他肯加盟,一切都可以谈,什么都是浮云。”
亚瑟见到布鲁厄姆对法拉第始终不死心,只得无奈的先应承下来:“我可以去找法拉第先生聊聊,他固然难以撼动,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诚意和耐心,也许有一天,他会考虑的。”
布鲁厄姆闻言扣上帽子:“这句话对你来说同样适用,亚瑟,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和耐心,也许有一天,你就会再次回到舞台的中央了。而这一天究竟是来得快还是来得慢,就全看你的行动力了。”
说到这里,布鲁厄姆勋爵轻轻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停下,然后转过头来,神情似笑非笑:“今天这趟马车不止是送你回家,亚瑟。本来这件事应该是由我来做的,但是鉴于你已经答应担任伦敦大学的教务长,那咱们今天就开始完成交接班吧。”
他朝窗外微微一指:“皇家学会就在眼前,法拉第今天就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我事先已经打听好了。”
亚瑟扭头看向窗外熟悉的风景,皇家学会的所在地格雷山姆学院这几年真是一点儿也没变:“阁下,我刚答应任职不到十分钟,就要开始劝说英国最固执的自然哲学家您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些。”
“正因为你刚答应,我才要趁热打铁。”布鲁厄姆含笑道:“你不是刚说自己愿意为这个时代倾其所有吗那就从一杯电解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