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虽然想要拜托休特帮他搞定正在高加索地区疯狂独走的戴维·厄克特爵士以及与他同行的《泰晤士报》记者,但这不代表他与休特的谈话就是毫无保留的。
刺刀固然可以做很多事情,但要安心的依靠它可不容易。
虽然这段话常常是用来形容军队的,但是放在亚瑟对待休特的态度上也很贴切。
亚瑟并不确定休特是否真的做好了改弦易辙的心理准备,况且如果这位宪兵大尉把‘有位英国爵士正在高加索地区与当地山民反抗军联系’的消息上报给第三局,那这同样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如果换位思考,如果是亚瑟坐在第三局局长本肯多夫伯爵的位置上,那他多半非常乐意为了这个消息赏给休特一个少校甚至是中校的职位。
而且深入高加索地区打探消息可是个非常危险的工作,如果出价不够高,怎么能打动人心呢?
相较于第三局,亚瑟的优势就在于他手中掌握着休特大尉家庭成员的动向。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其中一个弟弟是老实巴交的船厂职工,另一个刚刚被揽入了苏格兰场旗下。
而休特的妹婿,那位铁路公司的职员,他工作的公司好巧不巧的正好是罗斯柴尔德家族控股的。
所以,换句话说,仅就此事而言,这是休特听取报价的时间。
熟悉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人都清楚,尽管这位前苏格兰场最有钱的公民、牟取高额暴利的股票艺术家、伦敦政界的知名暴发户丝毫没改变他那顽固到习以为常的艰苦朴素,尽管拥有数万磅的家私,可是他的个人生活与他栖身格林威治单间租屋、每天辛辛苦苦地挣上1个先令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出入。
如果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变化,那无非就是抽的烟丝、喝的酒水和茶叶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是他依然不怎么赌博,也很少为女人或者虚荣心花钱,没买过奢华的私人马车,几乎不雇佣任何仆人,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约克乡巴佬。
但是,爵士在对待朋友方面一如既往的出手大方,埃尔德的日常生活欠账,迪斯雷利竞选议员时出借的数百镑,肖邦在伦敦流亡期间的短期周转借款,汤姆、托尼以及不少曾在他手底下干过活的警官们被东区流氓干挺后除了会被报销医疗账单外,还可以得到黑斯廷斯先生私人支付的营养费用。
尤其是最后一点,亚瑟几乎可以拍着胸脯向苏格兰场的警员骄傲的宣布,他在担任高级警官职务期间获取的一半薪酬都用在了苏格兰场内部。
其他像是:青年意大利专项援助金、法国保王党姑娘们重启新生活的费用、俾斯麦等面临‘失学风险’的学生们获颁的黑斯廷斯奖学金等等,这一切都是为人津津乐道的。
如果休特在苏格兰场干过,他肯定一句话都不会多问,脑子里也不会考虑什么第二选项。
毕竟咱们这帮皇家警察在伦敦塔下都开过枪了。
再说,那天伦敦暴乱亚瑟爵士在证券交易所买公债赚到的钱,局里是没给你分还是怎么了?
爵士给局里争取的高达百分之二十五的集体涨薪名单里是没有你吗?
做人,要凭良心!
少耍那没用的心眼子,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职级,也配和爵士长一样的心眼子?
不就是去趟高加索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弟兄们跟着老长官干了!
但遗憾的是,休特并没有在苏格兰场干过,所以自然不可能知道亚瑟·黑斯廷斯这个名字在苏格兰场到底代表了什么程度的威望和信誉。
不过,哪怕他没在苏格兰场干过,那也不打紧,因为他很快就会享受到苏格兰场警官们曾经享受过的待遇。
亚瑟并没有急于向休特提出要求,转而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了支票夹,从里面随手夹出一张草草的添上了几个零,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休特显然没有料到亚瑟的举动,明明上一句还在谈高加索,结果事情还没说清楚,便直接给他来这一出,这反常的举动令这位宪兵大尉忍不住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您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就行了,无功不受禄,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亚瑟摆了摆手:“没关系,你收下吧。我刚刚想了想,要你去办那事情,实在是有些难为人,索性就算了吧。这笔钱不是要你去高加索办事,而是我刚到莫斯科人生地不熟,连集市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我这趟来的匆忙,忘了带鼻烟,您要是有心,就拜托您明天帮我采买一点,余下的钱就当是感谢了。”
什么样的鼻烟能卖上5000卢布的价格?
寻常的俄国烟铺每俄磅的鼻烟不过40戈比,就算是顶好的拉比烟一俄磅最多也就2卢布。
正常人一个月最多抽上一两磅也就够了,就算是鼻子里塞满烟丝的大烟鬼也不可能超过4磅。
是个人就知道亚瑟的话纯粹是在骗鬼,这5000卢布完完全全是他塞给休特的感谢费。
五千卢布是个什么概念?
休特一年到手的工资和补贴大约有450卢布,5000卢布足比他十年工资还多!
虽然他是替亚瑟追回了被蟊贼偷走的损失,但是那些东西即便他不上报,亚瑟也可以找到舒宾斯基上校帮他做,甚至可以直接从英国使馆向俄国外交部打报告。因此,追回损失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功劳。
至于他帮助亚瑟从德鲁伊斯克脱困的事情,这件事上,他确实可以记上一功。
但是,他原本预期能从这件事收获的回报便是亚瑟能帮他在英国使馆留个位置,如果有朝一日他在第三局实在看不见什么希望了,还能多个可选的道路。
而这五千卢布嘛……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但是那单调无趣的一连串数字落在休特的眼中,却仿佛比大象还要显眼。
亚瑟并没有着急催问休特,而是点燃了烟斗,放松的靠在沙发椅上。
对于爵士来说,收买他人必须要贯彻一个准则——你给出的回报必须要远超对方的期望,万万别想着压价格互相拉扯,唯有一击必杀的情况下,收买才能取得最佳效果。
别人想着一,你便给他十,他想着十,你便给他百。
任什么人也没办法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当然,这样的办法不能常用,唯有碰上那种不容许失败的一次性任务时才能用这招。
不容许失败意味着与执行者之间,最好别生出半点的不愉快,否则很容易出现意外状况。
而一次性任务则保证了凭借亚瑟的财力足以应付。
而且,很明显的,今天甩出五千卢布还有个意外的好处——他的私人秘书布莱克维尔先生也在看着呢。
让这个不上进的小子瞧瞧,在爵士手下办事得力到底能收获到怎样的好处。
果不其然,不止是休特眼睛看直了,就连布莱克维尔的眼睛里也冒着精光。
自从来了俄国以后,亚瑟还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秘书的精神头居然能好到这种程度。
向来淡定的宪兵大尉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将那张放在茶几上的支票缓缓推了回去,那迟缓的动作就仿佛他不是在推一张薄薄的纸片子而是在推动奥林匹亚山一样。
休特倾尽全力依然无法战胜,因为居住在奥林匹亚山巅的万神之王宙斯出手了。
亚瑟挡住了休特的手,将支票重新推回了他的面前,他微笑着,眼神中流露出责备的意味:“理查德,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休特没有半点犹豫:“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一直很荣幸能成为您的朋友,但是……”
“既然是朋友,那就帮我这个忙。”亚瑟的用词十分考究,俄语中的人称代词被这位文化参赞给研究透了:“买鼻烟又不是多重的活儿,你要是连这点路都不愿意走,那我就只能认为您并不把我当朋友。”
休特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夹起了那张支票收入衣兜:“莫斯科没有这么贵重的鼻烟,不过我听说高加索那边的切尔卡斯人擅长种植一类当地特有的烟丝,我回头可以替您带一点。”
亚瑟听到休特主动提起高加索,心中明白事情已经谈妥了七七八八。
亚瑟重新操起了约克腔的英语,甚至用词都直白了不少:“你是在暗示咱们可以成为同党吗?”
休特的手放在口袋里,他似乎还没从巨大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同党?这个词儿会不会不大好?”
亚瑟可不喜欢这个委婉的说法,不过他很喜欢休特的回答。
如果休特上赶着承认自己是同党,那这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他是第三局派来的卧底,是个可耻的奸细,因为只有卧底才会泾渭分明的急于表现自己是和大伙儿站在一起的。
要么,他就是个十足的财迷,五千卢布能收买他,一万卢布就能让他立马撕毁协议。
如果是第一种,亚瑟就不会再和他谈什么高加索,而是随意扯点瞎话,把他给对付过去。
而如果是第二种,派他去高加索办事,亚瑟也不会特别放心。因此,除了五千卢布之外,亚瑟还得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在他弟弟身上继续做做文章,上个双保险。
不过,既然确定了休特不是卧底和财迷,那亚瑟就需要休特的明确保证了。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他不属于什么党,也没有什么派别,那你就可以在心里明确标记,他肯定不是你的同党。
如此大事,不是同党可不行。
亚瑟问道:“同党这个词儿或许是很不好。但是,理查,高加索的情况很复杂,你最好想清楚,如果你不想以身犯险,就别过问了。你一旦把事情问清楚了,那咱们就会变成同党。我先前就说过,你能帮忙买鼻烟就已经让我很感谢了,你没必要特意来趟这轮浑水的。”
休特原本心里就起了改弦更张的念头,而亚瑟的五千卢布则更加坚定了他的念头。
虽然他猜到了高加索肯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但是正如休特所言,他在当宪兵的这些年里,听到的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更多。
十几岁就孤身一人从伦敦来到莫斯科,他跟着莫斯科公司在商界浮沉过,也在沙俄的官场浸淫多年,能够从小职员做到宪兵大尉,他可不是那点没有胆色的人物。
都是没满三十岁的年轻人,亚瑟有野心,他当然也有。
或者野心这个词儿和同党一样不太好,那就换个词儿,他理查德·休特同样是有理想的!
风险越大,机会也就越大。
如果这件事办妥了,恐怕就不止是一个二等秘书的职位和五千卢布那么简单了。
“爵士,您放心,我既然说了,那就是已经考虑明白了。”
亚瑟微微点头:“好吧,既然你想好了,那就先想办法接个去高加索的活儿吧,能在当地停留几个月的那种最好。出发前,你可以先来我这儿一趟,到时候我们再详细谈谈。如果你没接到,那就当咱们的运气不好,索性把高加索的事情忘了。”
休特站起身道:“明白了,爵士。”
语罢,休特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本厚重的书册交给了亚瑟。
“这是什么?”亚瑟问道。
休特翻开小册子,指着上面的名单和住址道:“这是俄国政府每年都要印刷的《官员职名表》,上面详细记录了俄国政府官员现在担任的官职和详细住址。我想着您来了莫斯科以后,肯定少不了要到处交际,有了这份《官员职名表》行动起来肯定方便不少。希望您别怪罪我的自作主张。”
“见怪?理查德,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亚瑟笑呵呵的拍了拍休特的肩膀:“我从前就觉得你是个办事的能手,现在我对这个观点愈发笃定了。”
休特闻言轻声笑了笑:“我听说您今天去了莫斯科大学?和您在一块儿的还有原来莫斯科大学的学生赫尔岑?”
亚瑟没想到消息居然传的这么快,他颇为尴尬的点头道:“是啊,偷着溜进校园,结果让两位教授抓个正着。”
“这也算是一种乐趣嘛,不过……”休特停顿了一下:“那个赫尔岑,您最好注意一点。我不是说,我要指摘您的社交圈,但是我想要提醒您,赫尔岑那小子曾经上过第三局和警察局的监视名单,那是个很不安分的年轻人。您现在本就是莫斯科的名人,如果再经常与那小子来往,很容易在警察和宪兵当中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或者说,您哪怕就真的是想要干点什么,也最好低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