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叶草号”进入银色云雾的瞬间,维卡与亚伦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就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庞然大物,粉碎了他们的身体,试图蚕食他们无依无靠的灵体与精神。
但是这样的感受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在朦胧的微光里消散。
马蒂欧毫无知觉,他也不知道在自己的同伴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是觉得银色云雾相当冰冷,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而阿蒙还站在原地,那层云雾漠然地扫过他的古典长袍,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祂的存在。
亚伦比维卡先回过神,他下意识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部件消失,器官也还在原处,随即便扭头去看维卡的情况。
维卡紧闭着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布满带着银色光线的痕迹,不过它们飞快被血色取代,在淌出几道血泪后,维卡的眼睛才恢复了表面上的正常。
“你还能撑得住吗?”马蒂欧不禁担忧地问了一句。
维卡抹了一把脸:“没事,在这里我们不会死亡。”
“不会死亡”,这本来听上去是一件很好的事,是冒险没有后顾之忧的保命符,但是维卡淡漠的语气,却让马蒂欧心头一沉。
阿蒙笑了起来,此刻的笑声在另外三人听来很是突兀,不过当那团银色迷雾左右分开之后,维卡与亚伦同时垂下头闭上眼睛,只有马蒂欧望着尽头的景象,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他无法理解视线中的物体,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它看上去又像是圆球,又像是有着难以数计棱角线条的多面体,构成了某种硕大的转轮。
在看到这种景象的瞬间,某种东西便粗略地停滞在马蒂欧的眼角膜外,却回避了对于他灵体与感知的损害。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限于表面,但是也足够让他感到震撼了——千百面被倒映出的“四叶草号”镜像,统统呈现在那多面体的外部。
他们像是站在另一只眼睛、甚至是无数只眼睛的对面,凝望着其中密集到让人困惑的倒影,随即马蒂欧的注意力又从整体落向了细节。他注意到,那些“四叶草号”上的景象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有的船身破烂仿佛刚刚经历过炮火,船头是身上裹着绷带的亚历山大与托马,有的挂满绿藻与苔藓,骷髅骨架被绑在围栏外,上面带有牙印啃食的痕迹,仿佛在海底沉没了许多年。
马蒂欧的视线在其中一处景象上多停了几秒,他看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洒满血迹,高悬的旗帜上是一朵鲜红的四叶草,仿佛盛放的玫瑰。
“那是什么?”
亚伦的声音很严肃,却又因敬畏心而隐隐颤抖:“那是无数的过去与未来,是我们不该知道的命运。它们的分支太遥远,不要再看了,马蒂欧,你会疯掉的。”
马蒂欧却移不开目光,那些画面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在其中看到了伤痕累累的船员们,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或者亚伦的身影,更不要提本就不是“四叶草号”船员的维卡了。
这让马蒂欧不禁低声喃喃道:“那我们呢,我们在哪里?我们现在是死了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很快你就会觉得,‘死亡’是更好的结局。”
阿蒙的话里满是讽刺,祂觉得这人真的太迟钝,难道这也是能得到“命运女神”青睐的一种特质?
“这不仅仅是‘巢穴’,这应该就是这里整个世界的源头,它是……是某种非凡力量的集合体吗?”
亚伦第一次对自己在神秘学的知识积累产生了怀疑,他不断推翻了脑海中对于“神国”的猜想,但是又忍不住觉得,没有其余的东西能解释这个世界的景象。
如果信徒死亡后能就这样进入神国,进入“心想事成”的群岛,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站在三人身旁的阿蒙分身眯起了眼睛,祂好像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窃笑声:“神灵并不像你想的那样遥远,至少据我所知,这不是任何一位正神或者邪神的‘神国’。”
虽然马蒂欧对此并不相信,但是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只是努力收敛了自己的视线,改为盯着“四叶草号”的船舷:“我们还要靠近吗?那东西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跟你相反,我对它有种奇特的亲近感,就好像那是我错过的最重要的事情……”维卡抬了抬手,就好像他知道亚伦对此有所警惕似的,“不用担心,我不会做什么,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我本心的吸引力。”
“只是非凡聚合而已,忍着就行,”阿蒙懒懒地评价道,“这艘船的旅途也就到这为止了,再往前行驶,它就会被吞下去了。”
“不会的。”
一道阴影从反射着“四叶草号”命运的镜面浮现,那里多出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它是纯黑色的,却在所有船只上同时走出,站在与阿蒙相同的位置。
下一刻,原本站在甲板上的阿蒙分身还想着窃取距离,躲避这样的映照,但是祂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四叶草号”平静地向前,直到它撞上其中一面只映照出朦胧金光的镜面,然后在亚伦有任何行动前,这艘船已经带着自己的乘客们融入其间。
阿蒙站在那另一位“阿蒙”的身前,两张带软垫的靠背椅相对而立,其中一张自然是空着的。
四周一片平静,弥漫着散发出柔和微光的雾气,脚下踩着的只有空气。
这样超过控制的局面让阿蒙很不舒服,但是对方也是阿蒙——这又很好地弥补了祂心里的不安感,不论发生什么,阿蒙们的利益所向都该是一致的。
“所以,在那个世界的情况怎么样了?”坐在椅子上的阿蒙同样戴着单片眼镜,不过祂穿着一身因蒂斯式的燕尾服,黑色的卷发压在软顶礼帽下面,看上去更加老气沉稳。
“阿蒙”的话里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坦荡,他的手上甚至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我不知道你会更偏好酒、茶还是咖啡,所以没有预备任何东西招待你。”
“那可真是一团混乱,源堡的候选人还在外面闲逛,卓娅,艾丝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称呼她的,反正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坐在沙发上的“阿蒙”顿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僵在空中:“卓娅?艾丝特?”
“你不知道?光之钥的分身,源堡的侍从,我们从第三纪起就认识了……”
阿蒙的话渐渐停下,祂看到对面的“阿蒙”脸上写满了怀疑。
“她的身份有问题。”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迅速的判断。
“阿蒙”点点头:“你知道有某个外神,在屏障内丢掉了某条途径的唯一性吗?”
“我确实听过关于某盏神灯的故事。”
“哈哈,不是那个蠢货,是‘命运’所投掷出的现在。”
“阿蒙”冲着对面那张椅子摊开手,邀请另一个自己的分身落座。
阿蒙并不抗拒这样的交流:“那就来一点白葡萄酒吧,我猜测你在这里也有那种将幻想具现化的能力?”
“当然,你以为被留在这里的唯一性是由谁在控制的?”
“阿蒙”打了一个响指,一个装着半杯葡萄酒的高脚杯浮现在空中,不过“阿蒙”的脸色看上去有点怪异,祂迅速收回了右手。
阿蒙的神情忽然一滞:“等等,你明明也是——”
“不要担心,我不是外神,我确实也是阿蒙,至少曾经是。”
阿蒙与对方互望许久,伸手接住那杯悬浮的白葡萄酒:“曾经是?那你现在难道……成为了诡秘吗?”
“不,即使是直到我死之前,我也没有当过诡秘之主,真遗憾啊,”“阿蒙”说着这样的话,笑容却相当轻松,“而有些人付出了整个世界的代价,却依然什么都没有拯救末日,只是挣扎到最后……”
阿蒙咽下一点酒液,脑子却在飞转:“听起来像是个可悲又可笑的结局。”
“所以祂扔下了骰子,抱着毁灭自己的决心,将整个世界都扔进了新的循环。”
长久的安静中,阿蒙忽然有点好奇那艘船去哪了——这场谈话的内容太诡异,眼下要消化的信息太多,就连祂都感到了压力。
“我不知道他是否成功了,我不在乎,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另一次机会——竞争‘诡秘之主’的机会。”
“阿蒙”的视线越过茶杯,黑眼睛里的笑意因野望而闪烁:“所以我给自己留下了后路,等到你带我回归本体,本体就能继承这一切,也知道该怎么将这里残留的唯一性带入现实。”
“我还是觉得你像外神多一些。”阿蒙重新微笑起来,在诱惑与危险之间,祂自然有更多衡量的标准,不会简单听信这么几句话。
即使对方也是“阿蒙”,那也是有所不同的——之前已经有过小七这样的特例了。
“阿蒙”的神情却有点安然:“不,我是你留给自己的遗产,至于是否要接受,这取决于你自己。”
“这真是我听过最不像自己的话,如果是阿蒙,你应该会选择欺诈,或者直接顶替我进入现实,从而影响本体。”
“没办法,经历过‘死亡’,即使是我也多少会改变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失败?”
“阿蒙”却陷入了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