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世。
〈夜雪〉的最后一个音符,在冬夜中,缓缓地,带着蓝色的冰晶,落到了地上。
冰晶映着月的光,慢慢地融解。
融解,一如此刻听众们的心。
这是最沉静的时刻,却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因为,深深闭着眼睛的听众们,此刻正在回忆的漩涡中优游着,沉溺着,快乐且悲伤的存在着。
之所以危险,因为,这也是最容易选择死亡的时刻。
这些听众,甚至包括了经验老到的强哥、铁肺歌后铁姑、主持过上百场音乐会的主持人、掌镜的导演,以及现场的所有人。
一切,是这么的平静,却也是这么的危险。
生与死的界限,曾经那样的遥远,如今却是近在咫尺。
在这时候,只要有一个听众,放下耳机,打开十二层楼高的窗户,悠悠晃晃,脸上带着怅然且温柔的笑,用力一跃。
连锁效应,从此启动。
数十个、数百个、数千个,甚至更多、更多、更多的灵魂,都会在这首〈夜雪〉之后,步入终章。
小静的〈夜雪〉竟是如此可怕?不,应该是当〈夜雪〉与歌唱比赛形态结合后,透过歌唱比赛这种反复演唱,以及百万人共同聆听形成的集体意识,才让这〈夜雪〉发挥了极恐怖的效力,它原本只是一团温暖的黑暗,如今,却已经长大成足以吞噬上万人心灵的,巨大怪物。
〈夜雪〉,一曲终了。
这一切也即将终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因为下一个参赛者,已经在这片无声的宁静中,缓缓握住了她的麦克风。
............
只听到她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开口了。
“大家好,我是下一个参赛者,我是蓉蓉。”她如此说着,“我要发表我接下来演唱的歌曲??”
所有人抬头,状似聆听,但心灵却仍漂流在遥远的国度中。
“我要演唱的歌曲,要献给我这阵子最真挚的好友,”蓉蓉转头,看向了小静,而小静也温柔回望着蓉蓉,“我要唱的也是??”
也是?
竟然,也是?
也是,〈夜雪〉。
............
〈夜雪〉。
竟然在今晚的比赛中,第三次被唱起??
“今夜,我一个人??”蓉蓉单手抓起麦克风,嘴唇轻吐,独特的鼻腔共鸣,在演唱厅中回荡着。
蓉蓉的声音,是属于夜晚的,是属于疲倦的旅人,是属于孤独走了数个日夜,拖着沉重步伐,发现前方有着一座亮着灯的酒吧,于是推开门,看见舞台灯光下,有位吟唱女歌手的??那位旅人的。
歌声悠长而低沉,有如余韵久久的一杯老酒,飘着暖暖酒香,放到了旅人面前。
旅人很疲倦,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他看过山脉的豪壮,海洋的无尽,繁星的深邃,体验过爱情的魔力,曾被小孩的温暖所包围??
但,如今这些快乐,却成为他步伐沉重的来源。
他是孤独的,是痛苦的,也是逐渐走入死亡深渊的旅人。
在他即将步入生命终途之时,他遇见了这间开在荒野中的小酒馆,小酒馆里的老板娘,暖好一杯酒给他,然后比了比舞台,破旧的小舞台上,一个女伶正单手拿着麦克风,轻启了她的双唇。
此时与此刻,旅人喝下了第一口酒,当酒气沿着喉咙滑落,第一个音符,如此深沉,又如此温暖地,滑入了他的耳中??
“今夜,我一个人??”
他安静了。
安静的,不只是他的耳朵,还包括了他的心。
这颗包含了太多回忆,容纳了太多悲伤,深陷在汪洋的心,正逐渐缓和下来。
因为这个荒漠中宁静的小酒馆,因为这杯有温度的酒,因为舞台前轻唱的女子,也因为,这首她所唱的歌。
歌词所唱的,正是旅人内心最悲伤之处。但也因为她的歌声,在这独特的氛围中,却悄然抚慰了旅人翻扰的心。
旅人在这一刹那明白了。
回忆,存在。
悲伤,存在。
痛苦,存在。
但,他该珍惜的,却只是此时此刻,现在。
精疲力竭的旅程后,那杯暖暖的酒、美妙的音乐,以及??当歌曲结束后,那女伶对着旅人,所露出的甜笑。
过去多快乐多悲伤,旅途多艰苦多遥远,都释怀了。
没事了。
旅人闭上了眼,缓缓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
一滴泪滑过脸颊,暖暖的,柔柔的,有如记忆深处襁褓时,母亲安抚的大手,正轻抚过旅人的脸颊。
没事,没事了??
............
阳世,时间是九点零八分二十六秒。
第三次〈夜雪〉即将终了。
这个晚上,不算平静,因为同一首歌,被唱了三次。
第一次的唱者是小静,她引出〈夜雪〉之音,那深冷孤寂的夜,压抑了来自山林松鼠的轻盈舞蹈。
第二次的唱者也是小静,更深沉的〈夜雪〉,笼罩住了大地,笼罩住了千万颗孤寂的心,领着他们到黑暗的悬崖边缘,然后只差一步,就要一起坠入无际深渊。
而第三次的〈夜雪〉呢?却已经不是小静,而是她的冠军赛对手蓉蓉,她执起了麦克风,放弃了自己苦练多时的拿手歌曲,再次重唱〈夜雪〉。
她的心情很坚定,目的也很明确,她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冠军,她再唱〈夜雪〉,只为了一个人。
她的朋友,认识虽然只有一年,却宛如多年至亲好友的女孩??小静。
蓉蓉要救她,因为她知道,若是〈夜雪〉能将听众们拉入深谷,那么坠入最深处、最绝望的灵魂,绝对会是歌者本身??小静。
这个拥有如大海般歌声,但内心却比谁都温柔脆弱的女孩,小静。
............
阴界,同样是九点零八分二十六秒。
这场轰轰烈烈的暗杀,也进入了尾声。
柏的黑色大矛,再也没有阻碍,终于要直插入天缺老人的胸口了。
柏很专注,双手举矛,笔直落下,他要在这里结束一切,再拖下去,混战蔓延,不知道又会有多少阴魂丧命,多少生离死别,多少悔恨泪水。
他对眼泪很冷漠,并不表示,他喜欢看到眼泪。
尤其像是凤阁这样的泪,这样的号哭,会让他想起记忆深处中,已经忘记的那些画面,那个长发任性的女孩,他与她分离的画面??
所以,他要结束这场战斗。
他的专注,甚至让他没有注意到,地面上荡漾的酒之海,已经改变了样貌。
酒,开始缓缓往上浮起,浮出一枚又一枚的泡泡。
与酒海完全相同的材质,气味、纯度,却又稍有不同,不同的差异处,真要说,大概是温度吧。
酒泡的温度,没有酒海那样冰冷,没有又浓烈又迷人却又令人想坠入深渊的决绝,酒泡的温度微温,像是放在小火炉上温过,暖暖的,为了每个旅人而准备的酒。
酒泡飘浮,飘过重伤躺于地上的贯索,飘过龙池少了头颅仍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身躯,飘过满脸泪痕但已经站稳姿态指挥海帮的凤阁,飘过和蛇群激战,勉强撑住不落下风的天马与天姚,飘过正舞动青龙偃月刀与啸风犬激战的独饮。
飘过嘶吼着,呐喊着,拼命赶过来的阴魂们、爱困战神、时钟假面还有火云邪神的身边,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再无力介入柏的这柄黑矛,是否即将插入道帮现任老帮主,天缺老人胸口的这件事。
暗杀即将结束,暗杀者即将取得完全胜利。
这一切,却在黑矛插入了天缺老人胸口后,起了一点点变化。
然后,变化开始扩张??
变化的初始,来自柏的神情,他眉毛微耸,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紧接而来的,是柏紧握黑矛的手心,变得泛红,甚至冒起丝丝白烟。
“很烫。”柏没有放开黑矛,只是冷静地说,“矛,很烫。”
随之而来的变化,更令人咋舌,因为不只是柏的双手泛烟,整支黑矛竟然就像是置身于千度的高温炉中,透出隐隐红光。
柏的眉头愈锁愈紧,但他没有放手,这柄黑色的破军之矛与他生死与共,他不会放手,放了手,就像是背叛了自己的信念。
但令他感到不解的是,现场已无抵抗势力,这股熔炉般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不,柏其实已经知道它从何而来,只是柏不懂。
为何,“这人”病重至此,还会有如此力量?“这人”若身怀这样力量,又怎么会在先前的暗杀行动中,袖手旁观?而且,“这人”若恢复了实力,以他位列十四主星的实力,战局又岂会演变至这般光景?
就在柏迟疑之际,他听到了一旁那来自黑白无常的声音。
“铸之手?”“铸之手?”
“因为长年铸造武器,所以直接淬炼而成的这双手?”“因为长年铸造武器,所以直接淬炼而成的这双手?”
“这是他没错。”“这是他没错。”
黑无常与白无常说着,身形竟然开始往后急退,“快走!是,天缺,这是那老头的绝招!”
天缺??
柏下一刹那,眼睛睁大了。
这同时也是他暗杀至今,五官最大的变化,这变化诉说着一个简单易懂的情绪,那就是,惊骇。
因为那个被包得有如木乃伊的老人,已然起身,他双手反握住了黑矛。
然后,他笑了。
“好一首〈夜雪〉,一冷一热,看似剧毒,却是能让老夫清醒的良药。”木乃伊一字一句说着,同时他身体周边也愈来愈热,热到附近的武器都开始熔化??“果然特别令人期待啊。”
柏,倒吸了一口气。
暗杀,能继续下去吗?
如果这场暗杀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人,就是被暗杀的对象??那暗杀还能继续下去吗?
“绝不退缩。”尽管黑矛变得如此火烫,柏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今天的任务,执行到底。”
“那很好。”天缺老人朗声笑了,整个阴界,也许超过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笑声了,“那么你有机会亲眼目睹,老夫尚未生病之前,真正的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