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台上,陡然间陷入了死寂。
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凌静思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就像是怕给所钟意的异性造成不好的印象,她有些慌乱的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说,您其实可以过得更好!不必独自一人承担起这一切,更不必这样戎武生涯,我知道,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能办得到很多事,甚至做得更好!所以我不明白,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您为什么不选呢......”
堂堂一介拥有着鬼神莫测之力的英雄,哪怕仅靠这层至金至贵的身份,不论到哪个势力都足以坐享荣华富贵纸醉金迷的生活,可偏偏王耀就没有,不图财不图权更不图色,仅仅只是为了他们这些如草芥如刍狗般微末的士兵,便如此不辞劳累,奔波涉险,甚至是不惜与一众势力的英雄为敌,以一人之力,违抗着这个时代的汹涌洪流!
换作任何人来看,都会觉得这不是家缠万贯的公子哥吃饱撑着却要扮乞丐去捡垃圾体验生活;纯扯淡的吗?
当然了,这样的形容或许并不是那么恰当,且凌静思肯定也没有丝毫想质疑王耀的意思,而只是纯粹被深深的好奇所驱使。
仿佛是沉默了许久,又仿佛只是过了那么一瞬后,王耀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死了很多人。一路走来,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上路,下路,中路,防御塔下,河道里,高地上,草丛里......”
凌静思闻言稍稍怔了一下,但长期相处下来的默契让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王耀的意思恐怕是,他悲悯这无数毫无意义死去的士兵们。
“说起来,最近这半年我们总是忙于四处征伐,似乎也有很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
但见王耀手扶护栏,深深遥望着远空的点点繁星,这一刻,似乎他难得卸下了平时冰冷淡漠的伪装。
“我也并非是有多菩萨心肠,这一点,你们所有人都错看我了。因为若是把我杀死的人、以及那些因我而死的人都算到一起,恐怕仁慈这两个字用在我的身上就是最不合时宜的形容,恰恰相反,泯灭人性,魔鬼屠夫,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或许会更为贴切一些,所以,希望以后你也别再用这种好似很伟大的样子来看待我了。”
至少王耀一直这样认为自己,‘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哪怕小兵们都是自愿跟随他的,但也不能否认,这几年有无数小兵皆因他的行为而亡去。这些死去的人,无时无刻都在炙烤煎烤着他的良知,他也时刻都记得当年曾下令屠杀过的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玄雍战俘,可以说,粘在他的手上血债,是往后余生做再多补偿都永远无法洗白的......
“大人,您以前就常常教我们说,十全十美的事情是没有的,但也并不妨碍我们做得更好一些。”第一次看着竟有些消极的王耀,凌静思顿时有些疼惜的安慰道:“至少,您并不是主观上愿意去杀人,在这个环境下,您只能以战止战,这并非全是您的错啊。”
而对此,王耀只是选择沉默以对。不是因为接受了女子的宽慰,而是他很清楚,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盖不了他双手上那股浓郁刺目的血腥味。
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就是,他确实在拯救许多的人,但同时也在杀更多的人!
似是为了转移当下这个不必要的话题,王耀转而说道:“已经很多年了,我再没有机会能跟别人聊起过自己的家乡。你知道吗?至少仅就目前所知的,我并非这个大陆的本土居民!我的家乡,在另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就是我特意从三分之地来到漠地的原因之一,因为在这里,可能有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生养我的那片土地上,是一片祥和的净土,在那里,起码不会有极度残酷的压迫,人们也都不必为战乱所累。”
这一次凌静思很乖顺的不再开口打断,转而下意识全神贯注了起来,一双美眸极其认真的盯着王耀。这也是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王耀竟愿意主动与她分享自己的背景信息,她很喜欢对方这种将她视作亲近之人一般倾述对待的行为,因为这会让她感觉彼此的距离不再是那种遥不可及的失望,而是近在咫尺的温暖......
而王耀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自顾继续说道:“你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说白了,就是因为我不认可如此畸形霍乱的世界,在我的家乡,过去就曾有数万万敢于为了颠覆革新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你可以理解为,在那样的环境生长起来的我,也有这种勇于对抗世俗与不公的思想精神,这就是我与你们最不同的地方。但说到底,自救者,人恒救之,支撑着我走到今天的原因有很多,而其中一个,正是因为我看到的你们,是一群品格比那群所谓的英雄更为高尚、并且能够为了改变现状而毅然付出性命的可贵之人。”
“至少你们不似我家乡那边的人,现在的他们在先辈们的余荫之下,虽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大部分却形如行尸走肉,只会不停在堕落中自我消耗,他们本可以追求到更好的生活,但却又都甘愿在泥泞中打滚。换句话说,如果你们也是这种人,恐怕我从一开始就会袖手旁观,那么也就不会有如今的我们了。”
说到这里,王耀难得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们不是战争的燃料,也不是英雄们的垫脚石,更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就该有尊严的活着,这是生养我的那片土地教会我的最浅显的道理。但在这里,却很少有人愿意认同这么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所以才演变成如今这个局势。”
“假如你真想知道,我也只能告诉你,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有意义,或许百年之后,千秋功罪,自会有人去评说。但眼下,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不该继续有人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了......,我只是想把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到底而已,亦如我家乡的先辈们一样。我想让事情变成是它本该有的样子,就像现在,没有战争,没有分离,没有厮杀,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嗯,我心目中的世界,就应该是风景如画的,炊烟遍地,渔歌唱晚!”
仿佛一疏心中郁结,王耀回过头时,却刚好看到了正沉迷望着自己仔细聆听的女子,他忍不住笑了笑:“怎么样?这些回答,满意了吗?”
“嗯呐!”凌静思抿笑,用力点了点头。同时,姣好白皙的俏脸上,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爬上了一抹令人惊艳的红晕。
在这近两年的相处中,她就从未见到王耀笑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感觉眼前的男人笑起来时很有魅力......
不,或许有魅力的并不是他的笑容,而是他这个人本身。渔歌唱晚,炊烟遍地,多美的词啊!起码,她就一直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有那种漠地男子绝不会有的诗意感,而也是这样一个人,不惜屈尊降贵,甘愿做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事情,使得麻木绝望的人们重新有了热血与勇气!这便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对了王耀大人。”仿佛是鼓足了勇气,凌静思在沉默了好一片刻后,方才张开檀口忐忑问道:“假如我们日后真的统一了漠地,您有什么打算吗?”
“为什么忽然问这些?”
“因为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嘛。”凌静思颇为认真说道:“即便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敌人会在北方建立起联盟,但我相信,最终的胜利也一定还会是属于我们的,就算局势再凶险,漠地统一如今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眼见王耀沉默着没有回应,凌静思便继续道:“您当初说过,想为我们这些因战争而与家属离散的士兵寻回各自的家人,虽然过去了这么久,能够寻回家人的士兵也只在少数,但我们都知道,当和平真正降临到这片沙漠的时候,找回家人那也是迟早的事,就如同分裂了千年的漠地也迟早会得到一统一样。所以我就很好奇,在那之后,您打算怎么办......”
实际上,凌静思之所以这么问,也有自己部分的私心。
随着征战旅途逐渐逼近尾声,眼看漠地已经开始有了一统的征兆,她便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愫,因为一旦彻底吞并了漠地,这一切也就意味着结束了,不再需要四处征战,也不再需要沙尘暴兵团,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届时兵团将迎来解散,而他们所有人,也很可能将会各分东西,最主要的是包括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会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基于这种前提,以至于有些时候凌静思甚至会想着漠地不统一也挺好,尽管这样自私的想法时常让她为之感到羞愧,但她却不会否认自己真是这样想的,她一直都真切渴望着能像现在这样一直侍奉在他的身边......
然而面对凌静思的询问,王耀则是想也没想,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届时漠地将交由你们自己去管理,而我将继续深入漠地内圈,去寻找我所需要的所有答案。”
“这...样啊......”
这一刻,身后的凌静思悄悄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下,如星辰般的美眸亦有着难掩的失意与伤感,仿佛一下子被抢走了极其重要的东西、自己却又无能为力一般。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相却还是让人很难接受。实际上,凌静思心底也很清楚,像是王耀这般胸怀大志且几乎是站在世界巅峰的人族佼佼者,不可能会只甘心潜卧在云中漠地,而其身边更不会缺乏具美貌与才能于一身的女性英雄,她区区一介小兵,又哪里有什么资本可以留得住他呢?
当然了,一路上她确实也曾听说,在遥远的过去,云中漠地曾被一个极其强大的国度所统治着的,而当时的帝王似乎是可以拥有很多位红颜知己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涨红了脸,如同永不言弃的战士继续鼓足勇气开口道。
“您......,你就没想过留在漠地吗?我,我愿意跟随你一辈子,哪、哪怕......”
话语倏地顿住了——
但见前一秒,凌静思那还带着3分羞赧与7分认真的俏脸上,惊慌与恐惧一闪而过!
因为就在她抬眼的瞬间,方才还有着惆怅、感慨、温柔等常人情绪的王耀,此刻却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的面容已经完全冰冷了下来。
硬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可怖!
没错,是那种震惊中夹杂着震怒的狰狞之色,如同被触了逆鳞的恶龙,顶着一对毫无感情的竖瞳直勾勾、冷冰冰的目光,以极其凶恶的姿态死死盯着了望楼外的黑暗远方!
可那里......,至少在凌静思这个小兵看来,除了茫茫黑暗,便什么都无法窥见了。
“您,您突然间怎么了?”
君子豹变,让凌静思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兼不明所以。
她终究也只是个小兵,就算身体各方面的素质已经在装备的加持下得到了质的飞跃,但本质上却还是肉体凡胎,与超凡入圣的英雄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份本质上的区别,使得凌静思无法像王耀一样能够敏锐的感知、并第一时间看清那隐藏在距离胡燕城十里开外的黑暗之下的恐怖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