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家主,顾守言的书房内。
顾守言坐势如山,眉头紧皱。
顾安和顾全垂头拱手道:
“……道廷司执行任务,在三品马岭城西三百里的荒山里,围剿一个魔宗据点,但中了埋伏……”
“好在公子谨慎,事先布局周密,且在交战时,身先士卒,和夏典司一起,压制了对面的金丹大魔修,这才稳住了局面。”
“之后援军赶到,一番鏖战,才得以将这伙魔宗分支,尽数剿灭。可那金丹大魔修,身死之前竟……”
顾安顿了下,咬牙道,“竟不管不顾地扑向公子,甚至为了与公子同归于尽,自爆了金丹……”
“金丹自爆,威力极大。”
“公子没有退让,正面挡住了这金丹魔修的自爆,保全了顾家弟子,还有大部分道廷司修士,但是他却……”
顾安和顾全神情愧疚,万分痛苦。
顾守言听完,神色不动,只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好好养伤。”
顾安迟疑道:“那公子……”
顾守言摆了摆手。
顾安和顾全不敢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书房内,便只剩下了顾守言。
四下无人,他这才深深叹了口气。
“是个好苗子啊……可惜,劫难也多。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顾家丹阁内。
内室房门紧闭,几位丹师长老,正在屋内抢救重伤濒死的顾长怀。
顾红长老在外面等着。
她不是丹师,帮不上忙,此时也只能在外面守着。
过了一会,一位宫装温婉的女子,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神情焦急,见了顾红,攥着她的衣袖,脸色微白道:
“姑母,长怀呢”
顾红长老叹道:“长老们已经在救了。”
“那他……”
闻人琬神情忧虑。
顾红长老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想起顾长怀的伤势,还有他印堂之中,那浓烈的死黑之色,终究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天意了……”
闻人琬脸色苍白,心中刀剜一般地痛。
这个弟弟,她从小带在身边,是她看着长大的。
片刻后,她才近乎哀求地看了顾红长老一眼,声音颤抖道:“姑母,长怀他,他不会……”
顾红长老拍了拍她的手,心情有些悲苦,感慨道:
“顾家的弟子,都是这个命。”
“我顾家历代在道廷司任职,缉拿罪修,镇杀妖邪,诛灭魔道,都是在刀尖舔血,负伤乃至于牺牲,都是常事。”
“身为顾家子弟,这点觉悟是要有的,长怀也是一样。”
“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就看长怀,他自己的福分了……”
闻人琬紧抿着嘴唇,手指攥得发白。
顾红长老同样心中发酸。
她嘴上是这么说,但真当自己的亲子侄,受了如此重伤,鲜血淋漓地躺在床上,生死未卜时。
她这个做姑母的,毕竟还是肉疼。
时间流逝,顾红和闻人琬两人,一直在外面守着。
气氛越来越压抑,心中越来越焦虑,时间也越来越难熬。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打开了,几个顾家的丹师长老走了出来。
顾红长老立马站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怎么样了”
几个丹师长老皱眉,但一时不知如何说。
顾红长老便有些气道:“说啊!”
一位丹师长老苦笑道:“不好说……血是止住了,命也暂时吊住了,但病根却下不去手……”
顾红长老皱眉,“什么意思”
另一位丹师叹道:“长怀公子的伤,一在血肉,一在脑海。血肉的伤,需要补血,要修复经脉,要固本培元,要涤除魔气……这些倒有办法下手。”
“但公子的脑中,似乎还被一股……不知名的邪煞入侵了,这邪煞凶戾至极,污染了公子的识海,我们这些丹师,根本没办法……”
“此时只能用些手段,先将公子的命吊住。”
“但即便外伤治好了,祛不了煞,也就……”
这丹师顿了下,有些顾忌,没说下去。
顾红长老不耐烦,“疾不讳医,有什么就说!”
丹师踌躇片刻,这才叹道:“若祛不了煞……一旦邪煞彻底污染了识海,就是吊住了命,也没用了,不出两三天,人也就没了……”
顾红长老和闻人琬闻言,瞬间都是脸色煞白。
顾红长老连忙问道:“那怎么祛煞”
丹师道:“祛煞这个东西,有些玄乎,不归血肉和灵力的范畴,也不属丹医之道。”
“我们这些做丹师的,顶多只是炼一些清心宁神的丹药。”
“这些丹药,也只能清心宁神,无法从根源下手。对付真正的凶煞,是没用的。”
“那有谁能治”顾红长老问道。
丹师皱眉道:“我也只是听过,这种神念上的‘邪煞’,要专修神念之道的修士才行,譬如一些方士,天机修士,游方异人等等……”
“但这全都是修道的‘冷门’,本身良莠不齐,而且学的人少,真正的高人,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神念之道晦涩高深,细分起来,同样门类繁多:天机问道,溯因推果,衍算,卜筮,问路,判吉,断凶,巫术,咒杀,请神,除祟等等等等……”
“若是有这类人脉,倒是可以去求求,兴许会有人,能祛煞除祟,救下长怀。”
顾红长老闻言,眉头紧皱。
在她的印象中,顾家在这方面,认识的修士寥寥无几,基本上没什么人脉。
此时便是想请人,一时也不知向哪里去请。
“有没有什么宗门势力,是专门修‘祛煞’之道的”
丹师道:“据我所知,神识无功法可修,因此修神识法门的势力,从古演变至今,要么没落,要么归隐,要么直接销声匿迹,如今还算有些名头的,便应该是……玄机谷了……”
“玄机谷”顾红长老眉头仍旧紧皱,“我顾家和玄机谷,也没什么交情……”
闻人琬却眼眸一亮,沉吟道:“上官家认识玄机谷的人,我走上官家的路子,去问一下,看能不能请到……”
“上官家”
“嗯,”闻人琬道,“几年前,瑜儿失踪的时候,便请了一位玄机谷的……似乎是叫梅大师,来算了一下。只是这梅大师没算出来,而且还算疯掉了……”
“疯掉了”顾红长老错愕。
一旁的丹师感叹道:“这一行是这样的,凶险重重,而且很多可怕的因果,藏在暗处,一沾就疯。突然猝死,都不是没可能发生……”
顾红长老和闻人琬,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丹师又道:“当然,这些都只是我这些年从各方道友处听来的,是真是假,我也不好断言。”
“还有……”丹师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凝重,“这话我得说在前面,修神念之道的修士,精通的东西也各有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懂‘祛煞安神,除祟救人’之法的。”
“玄机谷虽走神识之道,但他们精通的,应该是天机因果的演算,会不会‘祛煞’,也很难说……”
顾红长老看了眼躺在内室,生死不知的顾长怀,皱眉沉思片刻,叹道:
“事到如今,也没的选了……”
只能寄希望于玄机谷了。
顾红长老转过头,握紧闻人琬的手,沉声道:
“事不宜迟,琬儿,这件事麻烦你了。”
“我也去找家主,让他修书一封,你一并拿着,希望能请到玄机谷的修士,也希望他们,会有救长怀的办法……”
闻人琬郑重地点了点头。
之后,闻人琬拿着顾家家主顾守言的书信,亲自回了趟上官家,借上官家的渠道,联系到了几位,正在乾学州界附近,担任家族客卿的玄机谷修士。
这些修士,修了因果术,而且也学过一部分“祛煞”的法门。
因为人命关天,事态紧急,众人日夜兼程,在一日之内,便都赶到了顾家。
顾家丹阁。
几位玄机谷金丹修士聚首,互相见礼。
另外还有两位金丹,也修行了一些神念术,此次受顾家所邀,便一同前来了。
神念之道诡谲,多一人,便多一分见识,也多一份力。
而见了顾长怀的伤势后,几人的神情,也凝重无比。
“印堂漆黑如墨……必非一般邪煞……”
“我在此前,还从未见过……”
“金丹魔修自爆,同归于尽……当真好狠绝的心,有些古怪……怕是被什么邪物蛊惑了,陷入了狂热,这才敢如此自绝道途,自爆金丹。”
“金丹也能被蛊惑这么一看,这邪煞,来头相当可怕……其原身的祟物……不知是尸,是鬼,是妖,还是魔”
“无论如何,都是块‘硬骨头’,恐怕要筹谋周全,徐徐图之……”
“没办法徐徐图之了,”有人叹道,“你们看顾公子的模样,邪煞入脑,印堂深陷,这是神识被吞噬的迹象……”
“这种情况,熬不住的,怕是……没几天了……”
“再不动手,回天乏力。”
“不错,不能耽搁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家齐心协力,想想办法,若真能救下顾公子,也是一场善缘。”
“如此最好……”
之后几人密议了一番,交流了各自的神识法门,规避了一些忌讳,定了“祛煞”的流程,又推举出一位,玄机谷出身,神识道造诣最为深厚的金丹修士,来主持祛煞。
这位金丹修士,姓梅,人称“梅先生”,金丹中期修为,与当初上官家的客卿“梅大师”,乃是族兄弟,算起来颇有渊源。
此次,由“梅先生”祛煞。
其他数位神念修士,也尽己所能。
有的献计,有的借宝,有的赠一些丹药酒物,最后一并汇总,交给梅先生。
一切商议妥当,梅先生穿上辟煞道袍,佩护心镜,取出铜钱剑,布八卦牌,点护神灯,焚清心香,而后烫一杯至阳至烈,驱邪辟秽的雄黄酒。
这雄黄酒,味道极浓极烈。
梅先生将其一口饮尽,只觉喝了一杯烈火,喉咙口舌,火烧一般地痛,随后阳气游百骸,胆气满胸襟。
其他人,已事先在内室之中,布了一些辟邪的阵法。
以阵法护住了顾长怀的肉身,同时也避免邪气外溢。
梅先生开坛设法,而后手执铜钱剑,脚踏八卦牌,身披辟邪袍,借着雄黄酒酣,胆气开张,踏步进入内室。
之后内室房门紧闭。
“祛煞”之事,隐密而凶险,不容外人窥视。
既防神识法门泄露,也防止邪煞伤人。
内室之外,顾红长老,还有顾长怀一脉的长辈,都聚在一起,神情紧张。
闻人琬搂着瑜儿,心中同样忐忑不安。
瑜儿望着娘亲,担忧问道:“娘,顾舅舅他,不会有事吧……”
虽然他觉得,顾舅舅平时一脸冷冰冰,凶巴巴的,但对自己还是挺好的,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自己,他也不想顾舅舅有事。
闻人琬摸了摸瑜儿的头,温和笑道:“会没事的……”
但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瑜儿有些难过。
闻人琬便温声道:“旬休已经过了,你还要修行,我让你卫大叔,送你回太虚门吧。”
瑜儿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放心顾舅舅……”
闻人琬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心酸,轻声叹道:“好,那我们就在这等着。”
此后瑜儿便也没说话。
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内室的大门,既有些担忧,又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仿佛这屋内,藏着什么令他恐惧的事。
就跟他梦魇之中的妖魔一模一样,而且还要……更可怕……
瑜儿紧抿着嘴唇,他不太敢待在这里,但想到顾舅舅就躺在里面,又不愿离开。
就这样,四周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神情,都严肃而凝重。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缓慢而压抑……
忽而,一阵邪异的波动传来,内室传来一声惨叫,而后是什么破裂的声音,隐隐有冤魂嘶吼,嘈杂无比。
室外众人,闻之色变。
玄机谷的另两位金丹,神色骇然,立马站起身来,惊道:
“不好,祛煞失败了,快救人!”
他们想强行去开门,门却先一步破了。
木屑纷飞间,梅先生踉跄着冲出门外,再也按捺不住邪气,口中鲜血如注。
他的模样,凄惨无比。
护心镜碎了,辟邪袍上,有一条黑红的灼痕,他的印堂隐隐透着青色,青色竟在渐渐转黑。
而此时梅先生的口中,也发出不知是人是妖的凄厉的喊声,以手抓地,兀自挣扎,眼看着就要失控。
另两名玄机谷修士,脸色一沉,立马纵身上前,取出一条黄布红纹的条索,将其牢牢捆住。
而后以一个八卦盘,罩住发疯了的梅先生的心口。
另一人取一枚翡翠玉,贴在梅先生的额间,再以雄黄酒,灌入他的口中,以烈酒驱邪。
如此折腾了许久,待翡翠吸了邪气。
梅先生才停止挣扎,印堂的黑气,也渐渐散去,呼吸也渐渐平稳。
众人这才缓缓松了口气,而后纷纷转头,向内室看去。
内室之中,顾长怀仍旧躺着,生死不知。
四周却一片狼藉。
设的坛炸了,香焚干了,护神灯灭了,铜钱剑断了,铜钱洒落一地,布的阵法阵媒,也尽数皲裂,失去了效用。
其他人只觉得场面狼藉。
但精通其中门道的玄机谷修士,此时面面相觑之下,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
“大凶的邪祟!”
“怎么会……招惹到这种东西”
他们声音发寒,正惊魂未定之时,异变骤生。
原本躺在床上,生死未知的顾长怀,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猛然睁开双眼,如“行尸”一般,缓缓坐了起来。
他的眼睛,被邪气浸染,眼白变成黑色,眼瞳却变成了血色,目光阴冷,自众人身上扫视而过,最后竟定格在了,幼小的瑜儿身上。
“顾长怀”脸色死白,缓缓露出狰狞的笑容,声音粗粝而沙哑:
“找到……你了,我的……”
顾长怀没说完。
而如此变故,也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众人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事情诡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恐有大祸发生。
一个玄机谷金丹,立马射出几根金针,封住了“顾长怀”的经脉。
另一个金丹,则一咬牙,祭出一柄玉如意,趁着顾长怀行动受制之时,点在了他的额头上,镇住了他的邪气。
好在“顾长怀”,邪念虽盛,但肉身伤势严重。
而这玉如意,似乎也是一件不凡的宝物。
“顾长怀”很快便被压制住了,他肉身动弹不得,邪念也不再翻涌,最后深深看了眼瑜儿,又缓缓躺了下去,重新变成了“人事不省”的模样。
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下。
但瑜儿却小脸煞白。
他被“顾长怀”看了一眼,惊得浑身颤抖,小小的身子,瞬间变得冷冰冰的。
在这一眼中,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宿命”。
在那个宿命里,他只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娘亲也没有了,一切他关心的人,挂念的人,都没有了踪影。
只有无边的虚无和恐惧……
瑜儿的身子,开始瑟缩地发抖,冷汗直冒。
闻人琬第一时间,发觉到了瑜儿的异常,立马以手抚着瑜儿的额头,问道:
“瑜儿,瑜儿,怎么了,不舒服么”
瑜儿虚弱地点了点头。
一位玄机谷修士见状,立马上前,并指点了点瑜儿的额头,可并无察觉到什么,便皱眉道:
“兴许是适才邪煞生变,惊到了这位小少爷,这才有些神魂不属。”
闻人琬有些心疼。
顾红长老便温声道:“你将瑜儿带到偏房休息吧,瑜儿体弱,这里人多嘈杂,免得再惊到他。”
闻人琬看了眼顾长怀,又看了眼怀中的瑜儿,点了点头,可她刚想起身,瑜儿却轻轻摇了摇头。
“娘,我就待在这里。”
这里人多,人气旺一点。
偏房虽安静,但也冷清,容易心生恐惧。
闻人琬明白了瑜儿的意思,有些心疼,便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道:
“那你闭眼,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好了……”
“嗯……”
瑜儿缓缓点头,而后只觉心神不济,便耷拉着眼皮,渐渐睡着了。
闻人琬在一旁照看着他。
安抚好了瑜儿,骚乱也渐渐平息了,众人这才神情沉郁,商量接下来的事。
玄机谷修士皱眉道:“如今怎么办”
“这邪煞太强了,梅先生都不是对手。”
“以你我的道行,恐怕更不行。”
“护心镜都碎了,八卦盘也裂开了,辟邪袍都挡不住……”
“梅先生也栽了,不知还能存有几分理智……”
“形势严峻了,要不……修书一封回玄机谷,请大长老,司徒真人过来一趟”
“太远了,等司徒真人过来,早来不及了。”
“更何况,自从几年前,离州城血变之后,大长老就成天在外云游,很少回谷了,不知是不是想瞒着什么……”
“大长老能瞒着什么”
“大长老谋算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
“等梅先生醒来吧……”
“他若是醒不来呢再者说,便是梅先生醒了,又能如何如此强大的凶煞,谁能拿得住”
“这……”
众人一滞,皱眉不语。
便在此时,原本安睡的瑜儿,神情越发痛苦,脸色越发苍白,便是冷汗也越冒越多。
“这难道是……又做噩梦了”
闻人琬看着瑜儿,心疼不已。
她想叫醒瑜儿,可瑜儿被困在噩梦中,根本叫不醒。
闻人琬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瑜儿在痛苦和恐惧之中,挣扎着,呢喃着喊了一声:“墨哥哥……”
闻人琬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对闻人卫道:
“卫大哥,快点,将瑜儿送回太虚门,送到墨画身边。”
只有在墨画身边,瑜儿才不会做噩梦。
闻人卫拱手,沉声道:“是!”
只是片刻后,他又有些迟疑,斟酌道:“要不,我去太虚门,将墨公子请来顾家”
闻人琬摇头,“这怎么行墨画那么忙,不能耽误他修行,你将瑜儿送回太虚门便好。”
“不是,”闻人卫思索片刻,这才将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请小墨公子过来,看一下瑜少爷,顺便也让他帮忙看一下……顾公子的病情。”
闻人琬一怔。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