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予安觉得不甘,可又确实没有理由去责怪赵元信。
毒酒并不是第一次喝,但这次入喉之后与上辈子的感觉有些不同,除了辛辣的酒刺激喉管难受之外,赵予安只是感觉到天翻地覆般的晕眩,不知道是酒太烈了,还是赵元信披露出来的陈年旧事过于沉重复杂。
赵予安已经看不清眼前他称为父皇的帝王脸上,究竟是怨恨多一些,还是不忍多一些。
他只能听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以前一知半解,又或者从未知晓过的事情。
“先皇将前朝皇室赶尽杀绝,却不小心留了个余孽。”
“这余孽长大了一身本事,用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将大昭皇室上下连同朕的一干子嗣都被算计了进去。”
“我知晓后很生气,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将你们留下了,也许当时想的就是要等这么一天,为帝者,不论陷于什么样的境地中,都要沉得住气。”
“只是我没想到,一时心血来潮,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大概是太过恣意了,忘了自己的子嗣当年的事。”
“予安,你不妨猜猜你那些皇兄如今为何还未成婚。”
“是不愿意?”
“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前朝余孽下三滥的报复,即便是成婚了,也留不下子嗣?”
赵予安被迫仰起头,视线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明,因为赵元信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生出惶恐来。
“别怕,予安,”赵元信不愿看赵予安露出这种目光来,苍白的手捂住少年的一双眼睛,低头安抚,“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他们早已知晓,可从未责怪过,也不曾在你面前提及这件事不是吗?”
察觉到赵予安紊乱的呼吸稍微平缓,赵元信终于道:“予安,你有这个本事,就连那只卑劣的野狗如今也不会让你出事,去求他救你吧,也帮帮你同样无辜的兄长们,好不好?”
即便过往的温暖是为帝者的一时心血来潮,赵予安也不能拒绝身前捂着他眼睛,将温和完美地覆盖于残忍之上的帝王提出的请求。
从未责怪,不曾提起,这便能让他这个无辜者满心都是愧疚了。
只是一句心血来潮便盖过以往种种,到底是叫赵予安记在了心里。
喉口仿佛有一块滚烫的热铁融化成浓稠的血。
在向生前,他几乎已被曾经的救赎彻底摧毁。
寒夜风大,今日种种涌上心头,终于叫这个看似挣脱深渊的青年再次仰面沉溺于昏暗水底。
没有忍耐,他不住地咳嗽,撑着云窗的苍白手背用力到泛起青筋,捂着嘴的手拿开时猩红的液体顺着手指缓慢滑落,流到手背又下淌到腕间。
细白苍瘦的手腕沾染了艳色,剩下那只撑着云窗边沿的苍瘦手掌似乎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青年。
膝盖砸在地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堪称狼狈的青年闭着眼发不出一声闷哼,只是原先按在云窗边沿的手却还死死地扣着不肯松开。
赵予安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今日望着无尽长夜,恍惚想起上辈子他也曾这样,拖着一副快要咽气的残破身躯从阴冷的废弃宫殿里望出去。
原来长夜漫漫,黎明从未到来过。
……
赵予安头脑昏沉许久,从开始能听到宫婢小声的窃谈,再到只能听到半开窗外呼啸的风雪,最后什么也听不见。
夜色到底是深了。
屋内燃起的蜡烛不知何时被外面裹挟着寒霜的冷风吹灭,在一片黑暗里,赵予安蜷缩在偌大偏殿中的一方小小的云窗底下,浑身冷得像冰。
只是他不知道,半开的云窗方便了深夜造访的男人。
半开的云窗第一时间入了男人的眼,一手轻轻将半开的云窗整个推开,下一刻便轻易便越上两指宽的窗沿。
沈鸠一手扶着大开的窗子,一手搭在腿上半蹲在窗沿上屏息朝殿内床榻的方向看。
然而即便借着身后透进殿中的大雪反射的微光,却也只能看个大概,并不能看清床榻上的人。
自从成为北司司主开始,沈鸠就很少干梁上君子的事了,只是赵予安如今身份敏感,又是刚刚回宫,白日里以他的身份并不方便来看望。
但又因为实在担心,才决定夜深人静时悄悄来看一眼。
风雪从身后吹过,擦过沈鸠的衣袖刮进殿里,察觉到这一点沈鸠下意识皱眉,轻手关上大开的云窗,纵身跃进殿内。
只是刚落地,沈鸠就猛然察觉到身后云窗下阴影里有一道细微的呼吸。
肌肉在一瞬间绷起,沈鸠想不到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藏在赵予安休息的殿中,而且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但因对方这种无异于变态的行为,让沈鸠心底升起恼怒的情绪。
没看见人在哪里,可仅凭着刚刚那一声细微的呼吸声,下一瞬沈鸠就准确地扼住了角落里人的喉咙:“不管你是谁,大半夜敢潜入他的寝殿我都饶不了你。”
同样是半夜偷偷潜入的沈鸠压低了声音声音狠厉,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脖子过于纤细,触感也过于滑腻,而且这人的身体温度冰的吓人,离得近了,干涸掉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即便是被掐着脖子,这人的反抗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若不是离得近,沈鸠甚至听不到这人因为被卡住脖颈下意识发出的痛呼的气音。
实在是太没有威胁力了,沈鸠即便还没看清这人的脸,也能察觉到这一点。
抵住脖颈的手松了力道,却没放开,而是转而扣住这人的整个后脖颈将他从云窗下的小片阴影里拉出来。
沈鸠是半跪在地上的,原以为这人再不济也能稳住身体,却没想到随着被他拉出来的惯性,整个人半点支撑力都没有地直接栽到他的胸口上。
沈鸠没有防备,在身体也跟着向后倒的时候下意识就要把人踹出去,然而下一秒低头借着微光看清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时却陡然睁大了眼睛。
仰面倒在地上,沈鸠的手却牢牢地护着身上的赵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