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宁毅后来思虑久了,也就觉得陈冲这样做也好,他可以置身事外,不需要为放不放粮烦恼,两全其美。
现在他可以乐得清闲,等着所有的罪责都加在陈冲身上就好,丢乌纱帽或者被杀头的大罪,都是陈冲一个人犯的。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冷笑一声:“陈冲,这可是你自己找死,那些粮商一开始还担心着你会开仓放粮,影响米价,现在你将粮仓的米都卖出去了,笑得最开心的就是他们,整个朔宁县都没米了,看你要怎么办!”
时至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的时候,柳宁毅睡了个舒心觉,从榻上起来时候,伸了个懒腰,想着下午摸个鱼,就散值去夜市喝喝花酒,和花魁畅谈一下诗词作画风花雪月。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与他极好的县尉张松慌张大喊:“柳大人,你醒了吗?”
柳宁毅眉头一皱:“进来吧。”
等张松推门进来,柳宁毅先是训斥:“什么事情慌慌张张没有点沉稳气性。”
张松指着外面,喘着粗气:“县令大人下令通知朔宁县所有灾民,说是要发放粮食,召集所有灾民来县城!”
“什么?!”柳宁毅胡子一颤,瞪着眼睛,脸上渐渐出现震骇神色。
“县令大人让王大人去办,王大人直接让衙役去通知各个乡长了。”张松心跳加快,这事可是大事。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反了吗?县衙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经过我手,这规矩就因为一个新的县令过来就破了?混账!”
柳宁毅匆匆往外走,目标是陈冲办公的房间。
“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卖了粮食之后又让灾民聚集,还说要放粮,这不就是在惹怒那些灾民,逼着灾民造反吗?”
柳宁毅吃了陈冲的心都有了,这灾情就是这样处理的?
这灾民就是这样忽悠的?!
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比现在要强啊!
“等等!”柳宁毅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
张松也跟着停了。
柳宁毅仿佛明白过来,脸色更加阴沉:“这家伙是想要让所有粮商都死在灾民手上啊!”
他低沉着声音:“张松,你现在去城门,让赵副尉关闭城门,暂时封锁县城,如果有灾民聚集,绝对不能开城门,不管谁叫开都不能开!”
张松欲言又止,神色慌张,“大人,还有一件事情没和你说。”
“还有事?”
“是县令大人……”
“陈冲?他又怎么了?”柳宁毅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
“县令大人将县衙所有的赈灾银两和卖粮的银两都提走了。”张松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柳宁毅怒了,陈冲从开始上值就没有消停过,做的事情也是一件比一件离谱。
明明才刚上任没多久,就敢惹出那么大的麻烦。
赈灾粮没了,灾民接下来会聚集到县城门口,现在连县衙用来赈灾的钱都被拿走了。
如今山穷水尽,整个县城将要迎接的会是灾民们无尽的怒火,而这样的怒火,足以将他们所有人都湮灭。
“他要趁乱携款潜逃吗?还是现在已经在逃跑的路上了?”
柳宁毅对县尉说:“有志,你现在用最快的时间去让赵副尉关闭城门,我不管陈冲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陈冲离开县城!”
县尉赶紧去办。
柳宁毅继续往陈冲的房间走去。
推开大门,房间里面整洁干净,书架上的卷宗和书籍摆放整齐,书案上,卷宗分成两份,左右分开。
房间很安静。
柳宁毅冷哼:“果然携款潜逃,但你走得出朔宁县吗?你连县城都不要想走出去,现在坐实你的罪名,你这头颅可要不保了!”
“柳叔,你找我吗?”
就在这时候,角落传来了陈冲的声音。
柳宁毅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角落,很快就见到陈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陈冲刚睡醒,衣衫有一些乱,帽子也斜斜地偏到一边,见到柳宁毅,他先是露出了微笑。
看来这老狐狸是知道了库银的事情了,才会那么着急。
柳宁毅脸色其实不好:“当然找你,我问你,让灾民聚集过来县城是你下的令?”
“是啊。”
“如今县衙已经没有赈灾粮了,你还让灾民过来,想做什么?”
“救他们。”
“如何救?”
“给他们吃的。”
“从何而来?!”
陈冲笑道:“我自有办法。”
柳宁毅眼中带着怒意:“陈冲!我告诉你,将赈灾粮卖给粮商,现在又让灾民聚集过来,你无非就是想要让灾民将所有矛盾都放在粮商身上,你让灾民去粮商家里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搞不好灾民变成叛军!”
陈冲依然微笑:“柳叔不用担心,我是救灾民,不是害灾民,你只需要在一边看着就好,既然柳叔将这种事情交给我,我也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卷,相信我就好。”
柳宁毅眉头拧在一起,陈冲坐在书案前,小声说:“现在看来那些粮商应该很得意了,收了那么多粮食,下一步估计是掌控整个县城的粮价。”
他让王贺去请粮商过来喝茶,得到的回复却傲慢得很,王贺连面都见不到,只是管家过来传话,说是生意繁忙,不得闲。
粮商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陈冲又怎么会不知道?
现在还没到秋收季节,粮商这段时间的日子清闲得很。
说白了就是不屑于和自己这位县令大人见面!
听到了陈冲的嘀咕,柳宁毅哼道:“知道就好!”
陈冲摇摇头:“柳叔你看好了,那些粮商会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后悔的。”
柳宁毅眼神带着些许不屑:“陈大人,我希望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不然你做的这些事情,足够你掉脑袋了。”
柳宁毅知道陈冲没有离开,也就放心下来,他做了准备,只要灾民来的时候城门不开,灾民就无法造成影响。
但以防万一,还需要让官兵在城门聚集,随时出城剿灭灾民!
还有库银,只要城门封住,陈冲在县衙,那就离不开,也无需担心。
柳宁毅想到如此,拂袖离去。
陈冲从始至终都露着笑容,柳宁毅来了,说明他急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柳宁毅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在这一场灾情之中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
可以确定,柳宁毅站在中立的位置,并没有和粮商搅在一起。
那到底是谁让粮商那么大胆,在灾情时候将粮食待价而沽?
在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等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阳光从后方的窗口斜斜射进来,陈冲才站起来往内院走去。
散值。
外面千里荒原,灾民四处流窜,寂寥寒冷。
县城里面灯火缭绕,主街有小贩推车吆喝,车上是烙饼或是小食。
这些可都成了奢侈品,并不是普通人家有能力购买的。
小贩也都是在酒楼附近吆喝。
就算是朔宁县,普通人也到了几乎断粮的地步。
小贩努力吆喝,只是为了赚多一些钱去买更多的粳米,能多几天温饱。
酒楼对着的主街,两边每隔不远就有固定的木架摊子展着招牌,卖着小物件,或是不算精美的首饰,或是木质小玩意,不倒翁之类的。
行人穿梭在街道上,行走缓慢,有说有笑,左右张望,遇到感兴趣的会停下脚步。
这里不算拥挤,没到摩肩擦踵的地步,可人流如龙也说得过去。
从街道往县衙方向,渐渐少了摊贩,但烟柳阁楼张灯结彩,大开的门口或有四五个穿着飘逸清凉的姑娘轻轻挥着手绢,笑意盈盈,或有三两个门童挽着花篮,一旦有客人进店,就往里叫着嗓子喊:“贵宾到!”
这里是县城里的有钱人经常消遣的地方,歌楼酒肆都有夜晚营业,譬如酒仙楼这种大规模的酒楼也会在夜晚接待贵客。
楼顶的厢房总会被订下来,到了夜晚有富商或达官贵人在此聊天。
交杯换盏中,豪迈的笑声从厢房传来。
“副尉大人,新来的县令可是猪油蒙了心啊!”
“对对对,赈灾粮都敢拿出来卖,他怕是不知道十万灾民发了疯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吧?”
厢房之中,赵副尉坐在正中主位,下面三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笑话着,脸上雀跃。
这三位朔宁县最大的粮商,家财万贯,凭借着掌控朔宁县所有粮油生意,买卖粮食,收购农民土地,达到了农田万顷的地步。
这一次灾情,朔宁县的粮价就是三个富商商量得来。
赵副尉喝着酒,得意地笑着,说道:“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读了几本书就以为可以稳坐县令的位置,可笑。”
“我们商量着打算将粮价抬高到一百文,县城里的人啊,总要吃饭的,就算再贵,该买还得买。”
“等他们没钱了,就会将手上的田地交给我们。”
“这是一场没有风险的暴利生意!”
赵副尉冷笑地看着三位粮商:“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但有一点你们要给我保证,灾民无法得到救济,这一场民祸,他陈冲要担责任,掉脑袋!”
粮商脸上轻松:“副尉大人放心吧,如今连赈灾粮都被我们收了,他拿什么来赈灾?”
赵副尉眯着眼睛:“我听说县衙的库银被陈冲提出来了,不知去向。”
“就算他想要买粮食,我们也不会卖,他休想从我们手上买到一两米!”
“好。”赵副尉一杯酒喝到肚子里,大笑出声。
…………
至道三年大暑,朔宁县县城陆陆续续聚集灾民七八万,挤在城门口抬眼望着城墙上方。
浩浩荡荡如蝗,有下跪求救的,有木讷站着的,有倒地哭喊的。
每一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枯涩,眼窝沉陷,死气沉沉。
因为没有开门的关系,越来越多的灾民情绪激动,对着城墙上的官兵怒骂。
民愤骤起,站在最前面的灾民开始拿头撞门,很快许多人头破血流,疯癫发狂。
县衙内,柳宁毅冷眼看着陈冲:“陈大人,现在灾民已经不可控了,你不是说要救他们吗?如今怎么不去看看?”
陈冲把书一合,摇头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再等,我怕灾民造反了!”柳宁毅心中不屑,只觉得陈冲是不学无术,死撑着。
陈冲抬眼看着门外,很快,一道影子出现在视线之中,他拍案而起,对柳宁毅露了个笑容。
“柳叔,走吧,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