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五月初四,五月五日节前夜——
长孙氏盘腿坐在案前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散落一案的五彩丝缕,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的蕙娘看不下去了,上前轻轻给她揉着太阳穴,道:“殿下已经编了一个多时辰了,歇一歇让婢子来吧。”
长孙氏掩面打了个哈欠道:“给诸内命妇的长寿缕已经编完了,剩下的只有那些外朝臣子了,不多时便能编完的。”
蕙娘蹙着眉头道:“殿下何苦这样费心拔力的亲自动手,那些宫人编的不也是一样?难道那些臣子们还敢嫌弃不成?”
长孙氏听罢倒也不说话,只轻轻合上眼靠着蕙娘歇了片刻,轻声道:“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五月五日节,总是要重视起来。我身居内宫,旁的也帮不上忙,只能亲手做些打赏的玩意儿,也算是我这个皇后对朝廷诸臣的一番心意。”
“殿下就是太小心了些,大可不必如此的。”
长孙氏勾唇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若真心疼我,便去烧些热汤来,让我泡泡脚,也好解些乏。今日他召韦夫人侍寝,我也不用等他,编完这些便睡了。”
蕙娘拗不过她,只得张罗着叫小丫头去烧热汤,长孙氏泡着脚,伏案又编了十余个,终是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道:“我实是编不动了,还有几个给太常、宗正几寺的寺卿和明日来京朝拜述职的州刺史们的长寿缕,你找几个人帮我编了吧,我要去睡了,明日还有宫宴,需早一个时辰起来上妆。”说罢,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哈欠连天的往内殿安歇。
次日一早,妙善和六娘便去丽正殿向母亲请安,长孙氏坐在镜前,一面由着梳头宫女为她梳头戴冠,一面嘱咐蕙娘道:
“三青和姝儿想来还未用早膳,你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新煮好的粽子给她们拿几个。”
“我要甜豆沙的!”妙善抢着笑道。
蕙娘连连笑着应和:“二位娘子的口味婢子都清楚,六娘子可是要吃金丝蜜枣的小粽?”
六娘也不说话,只含笑点头称谢。
妙善待在房中也觉无趣,遂拉着妹妹去看案上堆放着的新裁出的人胜和五彩长寿缕,姊妹二人指着花花绿绿的人胜,嘀咕着哪一个剪的更精巧好看。
忽然,妙善“呀”的叫了一声,举着一个人胜笑道:“这小人儿怎么长的和我这么像!”
说话间六娘也挑了一只和自己最像的人胜出来。
长孙氏柔声道:“那是按你们姊妹的模样裁剪出来的,你们两个好生挑一挑,将其他姊妹的人胜也挑出来送去。”
姊妹二人连声应下,细细将人胜挑出,飞奔给几个姊妹送去,待回转丽正殿时,长孙氏已梳妆毕,正由着宫女给她往腰带上系双佩小绶,长孙氏拽着拖地的裙摆,伸出一只穿着绫袜的纤白玉足,让宫人帮她将云头履穿好,满头的细小石榴花钗和十二金花树随着她身子的挪动而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
一切收拾停当,金根车已在东宫外等候多时,长孙氏浩浩荡荡一行人乘车去往太极宫内苑凝云阁接见诸内外命妇。
妙善和六娘都并未行册封礼,按品阶不能挨着母亲坐,长孙氏担心姐妹二人席间生乱,故将蕙娘派去随侍。妙善和妹妹坐在一溜妃嫔,长公主,公主,郡主之后,堪堪排到了门口,和上首的皇后长孙氏遥遥相望。
宴开,长孙氏向一旁内典引颔首一笑,内典引会意,命人将昨日长孙氏所编的长寿缕,一串小小的百索九子粽,一只装棕子的小木匣,菖蒲、艾叶、雄黄、钟乳等药材各一小盒,用朱漆盘装着,分赏给诸位夫人。
凝云阁靠近内院山水池,那粼粼池水将夏风微然送入殿中,妙善傍门而坐,自觉神清气爽,原先一身的粘腻汗渍也被微风吹散,妙善手执素色纨扇,浅啜着琉璃盏中微觉甘甜的雄黄酒,月白纱衫随着她轻摇纨扇的动作徐徐滑落,露出她细嫩雪白的腕子,腕上系着母亲为她编的五彩长寿丝缕。
宴至中途,忽然有前省内侍疾步入阁,朝皇后及诸命妇行了一礼,道:“禀殿下,圣人前朝宴罢,正往凝云阁来,请殿下及诸位夫人前往迎驾。”
自唐立国以来,每年五月五日节,都是帝后分开设宴,从没有皇帝中途跑到后廷来参加宫宴的例子,众夫人听了皆以为异,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长孙氏定了定心神,颔首应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外间隐隐有仪仗和木鞋行路声传来,长孙氏和诸命妇起身行至廊下,欠身候驾。
李世民与诸命妇见了礼,便阔步行至上首落座,宴席继续。妙善以扇遮面,不住侧目打量父亲,见他穿着一身颇周正的通天冠服,正襟危坐,面上挂着得体却又有些凉薄的笑意,一双眼睛游离不定,时不时瞟向身旁聚精会神观赏歌舞的妻子,唇瓣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这种奇怪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宴席散后,晌午夫妻二人小憩时分。
长孙氏在偏殿哄着姊妹二人睡熟了,轻手轻脚的回到卧房,看丈夫早已宽了冠服,换上一身家常赭黄圆领襽衫,头上也未戴幞头,只用檀木簪松松盘了个髻,斜倚在榻上看书,见长孙氏过来也不说话,只冷着脸哼了一声,拉着被子翻身朝里面睡去了。
长孙氏不知所以,但还是笑着探过去扳他的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今日你接见众臣,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李世民装作没有听见,仍旧眯着眼假寐。
长孙氏很少见他这样耍小性子的时候,心下也觉新奇,便凑上去亲了亲他露出来的耳朵,呵气如兰:
“一定有什么趣事,只是你不肯告诉我。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我将我兄长叫进宫来一问便知。”
话音刚落,便听被中人闷闷答道:“今日可是有一桩大趣事,还是皇后作下的呢!”
“是么?!”长孙氏讶异道。
李世民翻身坐起来,白皙的面容也因在被中捂的久了而微微泛红。李世民不管这些,兀自气鼓鼓反问:
“我问你,你那些长寿缕都是送给谁的?”
长孙氏老老实实道:“上皇,内外命妇,诸王,前朝五高官官,御史,宗正、太常、光禄等诸寺寺卿,还有入京朝参的州刺史。”
李世民闻之瞪圆了一双凤眼
“再没有了?!”
长孙氏点头:“没有了啊,往年五月五日节的例行赏赐,不也是这些人么?”
李世民一双凤眼瞪的更大,半晌,恨恨地叹了一声:
“诶,枉我一片痴心待你这么些年,你对一个个小小的州刺史都比对我上心,罢了罢了,我认命便是。”
长孙氏怔了怔,待明白过来时,早已忍不住伏案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原来你怨我没给你编绳儿!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今日本来还想在众臣面前好好夸耀一番皇后的温柔贤惠,谁知满怀欣喜的等侍臣将长寿缕发完以后,才发现妻子并没有准备自己的那一份,便自觉出了大丑。
直到现在,他一想起底下的臣子一个个开心的将妻子亲手编的长寿缕套在腕上互相道贺的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若非顾着君王体面,他恨不得跳下去把那长寿缕扒下来套到自己腕上!如今自己满腹委屈向她控诉,本以为会得来她心疼歉疚,谁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还肆无忌惮的放声嘲笑,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世民越想越气,一把将笑得前仰后合的妻子拉过来翻身抵在榻上,张牙舞爪的威胁道:
“我不管,我登基以前你每年都会给我编长寿缕,今年也不能落下,不仅今年不能,往后每年都要最先给我编,一直编到我们老眼昏花,连线也拈不动为止!”
长孙氏一双水灵杏眸转了转,看他薄唇微抿,凤目圆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好容易收起的笑意又忍不住跑出来,她勾了勾唇角刚要笑,便被李世民俯首噙住,带有惩罚意味的在她唇上厮磨噬咬,直弄得钗横簪斜,鬓发散乱。
趁他张口换气之时,长孙氏忙偏过头抵住他的胸膛,喘道:“你这人也忒霸道了些,我……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李世民一手扣住她纤细手腕举到头顶,一手向下去解她衣带,在她耳边笑道:“是你犯错在先,我只是略施以小惩。”
长孙氏眼珠转了转还欲再言,转瞬便淹没在他铺天盖地的亲吻中。
层层鹅黄色百蝶穿花的纱幔随之落下,掩下一室旖旎春色。
半个时辰后,李世民终于满足的亲了亲妻子濡湿的眼眸,伸手轻抚上她被汗水沾湿的长发,嘻笑道:
“惩罚结束,我原谅你了。”
长孙氏捂着腰低声哀道:“你是魔鬼吗,怎么有这么大精力?”
李世民听罢嘿嘿笑道:
“你我这么多年夫妻,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么还问我这个?”
长孙氏无力的翻了个白眼,叹道:“我上辈子是作了些什么才能碰到你这么个人,真是……”她欲言又止,只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什么?”李世民察觉到她话里有话,遂又欺身上前,作势又要继续。
长孙氏大惊,忙不迭道:“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二郎,我求你莫要再来了。”说罢,便拖着酸痛的身子从他身下爬出来,伸着手去够散落在榻边的衣衫,手忙脚乱的给自己套上。
李世民也不穿衣,就那样明晃晃坐在她身后,嗤嗤笑着看她狼狈的更衣换鞋,半晌,悠悠问道:“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长孙氏趿着鞋颤巍巍走到案边给自己倒了一盏酪浆,闻言虚弱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以后每年五月五日节,我第一个给你编长寿缕。”
李世民看妻子走路摇摇晃晃,说话也是虚弱无力,情知是自己方才要得狠了,又不禁心疼起来,下榻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哄道: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在念着我,方才是我鲁莽了,但我也是情难自抑……”
“我都知道的,二郎。”她回首浅笑,纤细娇小的手轻抚上他宽厚粗糙的手背,眼中柔情满溢。
次日卯时——
宫门大开,群臣按品由内侍引着进入冬宫,校验鱼符后在崇仁殿候朝。
片刻后,李世民着一身玄色纱衣缓步入殿。
群臣叩见圣上,李世民叫了平身。
今日早朝,又是魏徵一人说了大半场,奇怪的是,圣人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寻个由头将他打断,而是颇有耐心的听他讲完,还时不时点头微笑,与他对答一二。待魏徵讲完了,竟还问有没有人想再进言,等所有人都说未有后,才重重挥了挥衣袖示意散朝,面上还颇有些遗憾之色。
待散朝后,早有宫人在廊下摆好午膳,众臣领了碗筷,矮身坐在杌子上进食。今日午膳,照例是槐叶冷淘,金丝蜜枣粽,只是每人多了一份炖得烂烂的肘子,一杯冰镇过的玄饮。
对于这份肘子众臣到没什么,毕竟平日里的官家午膳并不缺肉吃,只这一杯冰玄饮来之不易,众臣在宫中站了许久,早已闷热乏力,如今见了这杯冰玄饮,一时欢喜非常,忍不住纷纷向膳房多讨了几杯。
新上任的礼部郎中问一旁的太常寺少卿道:“年兄,宫中例行午膳是否都是这样丰盛?”
那少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卿是头一遭在宫中用膳吧,宫中的膳食一向很好,只是很少有冰饮吃,今日是圣人心情好,故而能吃到平日不曾吃到的新鲜物什。”
礼部郎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旋即又觉得奇怪,追问道:“年兄怎么知道圣人今日高兴?”
少卿笑道:“你没看今日,圣人的左臂上明晃晃系了一束堪称粗壮的五彩长寿缕,那颜色和丝缕的质地都和昨日在宴上赏赐的长寿缕一模一样,可见是皇后亲手所编,圣人能不高兴吗?”
郎中挠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卿闻言也不答话,只神秘勾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你模样,想是还未娶亲,等你日后成了亲有了娘子,便明白了。”
郎中仍是不解,还欲再问,怎奈那少卿已起身收了碗筷,欠身交于内侍,缓步离去了。
其实关于那条粗壮的五彩长寿缕,那太常少卿说得并不对,严格来说是并不全对,因着那条长寿缕并非是长孙氏一手所编,乃是夫妻二人共同编成。长孙氏欲想着给丈夫编一个和前日赏赐给众臣一模一样的,奈何李世民执意不肯,非要粘着她编一个不同的。长孙氏被他搅的不耐烦,遂将丝线一股脑儿丢给他,自己撂挑子不干。
李世民无奈,只得央妻子和自己一起编制,二人凑在一起编了半夜,编出了那样一个可谓清奇的长寿缕,第二日一大早,李世民特意挑了一件颜色深重的袍子,将那五彩缤纷的长寿缕郑重的戴在臂上,在众臣面前招摇过市的显摆了一番,方觉得心中郁结之气尽数散去。
自那以后每年五月五日节,李世民都戴着一个极其鲜艳绚丽的五彩长寿缕,一直戴到了贞观十年长孙氏薨逝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