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后,妙善派人给长孙冲送去了一大包砒霜。
眼看着送药的人逐渐走远,妙善蹙了蹙眉,捂着心口慢慢坐下来,无力的喘着粗气。
夏玉去袖中摸出药丸来喂她服下,不由掂了掂药袋子,道:“药快吃完了,公主若觉得药效不错,明日臣去给赵直长说,叫他不必换方子,还按着原来的做。”
妙善无力开口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十分清楚,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比破败的残荷强不了几分,之所以还能苟活至今,完全是这些黄金一样名贵的药材延续着她的性命,延续着她在这世上无尽的痛苦。
“公主,砒霜已经送去了。”来人答道。
妙善颔首,挥手示意他退去。
“公主,柳氏恶毒至此,公主既有杀她之心,为何不亲自动手,干净利落,反而将毒药送给驸马,让他去做选择?公主也知道,驸马是个……”兰儿抿了抿嘴,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妙善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情之一事,最难判出个是非对错。原先我尚对他有情,不自禁便把自己搅入了这滩浑水,跳出这个局看一看,便会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我给他毒药,并非是真的想逼他杀死柳氏,而是想看一看,他倒底是怎样一个人。”
兰儿蹙了蹙眉,表示并没有听懂。
妙善回首朝她微微一笑,道:“他若杀死柳氏,那他便是个足够聪明的浪子,若他放了柳氏……”妙善忽然噤声,继而摇头笑叹:“那便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了,我遇上他,也自认倒霉,没什么好抱怨的。”
妙善说的这番话,云淡风轻之余又夹杂着些许真诚,仿佛对于长孙冲的举动,她是从心里感到佩服。
夏玉忍不住侧目相望,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
其实,公主这样也挺好的。她能自己想开,不再局限于这桩婚姻带给她的痛苦和失望,就算回不到以前那般快活洒脱,至少也不会再终日忧思,郁郁寡欢了。
妙善没有等到长孙冲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第二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舅父辞行,乘着厌翟车浩浩荡荡回了长乐公主府。
这一走,几乎带走了所有当年出降时陪嫁的宫人内侍,不出意料,长孙冲没有来送她。
巳时过半,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妙善心疾未愈,连魏银等人的请安也免去了,吃了药便歇在房中。
许是离了长孙府的缘故,妙善这一觉睡得比往常安稳许多,也没有咳嗽心悸。
一觉醒来,外间已是暮色昏昏。妙善抬手擦了擦脖颈上的汗,试探着叫了一声。
兰儿推门进来,笑道:“公主醒了,可要传晚膳?”
妙善不语,眯着眼侧耳听了半晌,忽道:“外面在做什么?怎么这样吵?”
兰儿笑答:“公主忘了,今儿是七夕,府里的小丫头们都忙活着准备乞巧呢。”
“七夕……”妙善喃喃自语,不自觉望向窗外,空洞的眼中显出一丝茫然,干裂的唇瓣嗫嚅了几下,终于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兰儿自悔失言,小心翼翼道:“公主若不喜欢,婢子这便叫她们撤下去。”
妙善摇了摇手:“这倒不必,七夕佳节岂有不过的道理,我不在这府中,这些女孩儿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好容易有个节日,还不让她们讨个好彩头么?”
说罢,披衣慢慢从榻上坐起来,笑道:“帮我梳洗一下,我去看看她们都玩些什么,不能一直这样病歪歪的,总该给自己寻些乐子。”
开了镜匣,兰儿用桃木梳细细给她梳着头发,刚梳了几下,细密的梳齿上便赫然缠上了几缕细长乌黑的青丝。
兰儿抿了抿唇,悄悄将落发捏下来团成一团笼进袖中。
妙善看着镜中的兰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我总觉得今年掉的头发多了些。”
“掉的多长的也多,公主本就头发多,掉一掉也好。”兰儿道。
妙善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还以为是自己记忆错乱,只得摇头暗自发笑。
妙善的梳头女官前几日回家奔丧,兰儿亦许久未给公主绾过发,故而大汗淋漓梳了半晌,方才勉强梳了一个简单的螺髻。
妙善执镜前后照了照,从妆匣里挑出三朵小小的白蝶贝花钗缀在髻上,又捏出一支通体乳白的玉簪戴好。
兰儿看了看,拣出一支玲珑剔透的飘蓝花翡翠凤头簪,笑道:“这簪子是圣人前儿端午赏的,公主一直没有机会戴,正巧今日这发式和花钗都极称翡翠,公主卸了那白玉簪,换上这个吧。”
妙善看了看这簪子,道:“不必了,又不出门见客,戴这么好的簪子做什么,收起来吧。”
兰儿虽不情愿,却又拗不过公主,只得将簪子放回匣中,起身去盆中剪了一朵白粉芙蓉给她簪在发髻上,以中和过于素白的首饰。
妙善垂首,拿起几上小小的胭脂盒,轻轻拂去灰尘,扭开盒盖,两指轻轻蘸了蘸胭脂膏,均匀的在两颊扑开。
“公主今日穿这件罗裙吧。”
妙善回首,看见兰儿提了一套淡粉色的圆领高腰八破裙,袖口裙摆处亦绣着芙蓉。
妙善换了衣裳,配了一条珍珠软璎珞。方搭着兰儿的手慢慢出了房间。
身后木门轻掩,妙善低头缓步迈下石阶,夏玉迎上前将她搀住,笑问:“公主要去哪里?”
妙善看了看他,忽而向前几步立在院中,迎着月光轻轻巧巧转了几圈,轻薄的裙摆随着她翩然的身姿划出一圈优美的弧线,就如院中清池上盛开的睡莲。
夏玉愣住,直直望着眼前那个如花般娇艳灵动的身影,仿若再也移不开目光。
似是感觉到此举有些轻佻,妙善有些羞赧的抚了抚鬓发,但依旧忍不住心底的愉悦,眸中波光粼粼,看向夏玉的眼中带了几分前所未有的羞怯和希冀:
“阿玉,我好看吗?”
夏玉抬首,带着近乎虔诚的目光道:
“公主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闻之眨了眨眼,不禁垂首浅浅一笑,苍白瘦削的面庞笼在柔和的月光中,愈添了几分破碎凋零的美感。
她显然是高兴的,小跑几步上前拉住夏玉的手,笑道:“今日是七夕,院里那些姑娘们许是正玩的热闹,我们也去看看。”
七夕佳节,又名“乞巧节”,长安城中未出阁的少女都会在这一天祭拜织女星以乞得巧思,求来佳婿。
公主府的下人亦多半是妙龄少女,故而每逢乞巧节,妙善都会回到公主府陪她们一起过节,赐些银钱礼物,图个好彩头。
?三人缓缓踱到后院,看见五个宫人挤在月下玩漂针,妙善遂凑过去笑道:“让我瞧瞧是谁的针影最巧。”
?五个小宫人忙朝公主敛裾行了一礼,垂首侍立左右请公主品鉴。
?妙善左右看了看,顿觉兴味索然,但还是探身往铜盆里望了望,指着其中一根银针笑道:“这支针放的极巧,所成倒影颇像这银河之上的喜鹊,是谁放的?”
?其中一个生的颇清秀的宫女上前行了一礼,浅笑道:“是婢子放的。”
?妙善遂从纨扇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玉兔扇坠递给她,笑道:“这是赏你的。”
?宫女喜形于色的接过扇坠,作了一揖道:“多谢公主”,说罢,又自作聪明的补充了一句:“今儿乞巧,婢子也祝公主和驸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在场众人齐齐笑容一滞,不约而同看向妙善,生怕此语触到了公主逆鳞,又勾起她伤心之事。那小宫女却不知所以然,看众人反应诡异,但又自觉并未失言,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敛了笑容,垂首叉手而立。
?偌大的后院,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妙善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似是未因此而有丝毫动容,转头笑问宫女:“你是今年新入府的吧。”
“婢子是今岁春末入的公主府。”那宫女老老实实答道。
?妙善点点头,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莫怕,你没说错什么,这玉兔扇坠你收好。”说罢,又转头对众人道:“好了,我在这里你们也玩的不尽兴,我去那边看看,你们不用跟过来了。”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躬身送别公主。
?妙善微微颔首,转身往垂花门而去,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宫女的声音:
?“呆子,以后在公主面前不要提‘驸马都尉’四个字,公主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公主不喜欢驸马么?可是坊间传闻,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很好啊。”
?“以后你就知道了……”
??妙善默默加快步伐,试图将那些刺耳的话远远甩在身后。但对于那个小宫女说的她和长孙冲的坊间传闻,却是有些高兴的,最起码,她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那个美好的幻像迄今为止还没有被完全打破,她和长孙冲的貌合神离,在世人看来依旧是相敬如宾,美好恬静,这便足够了。
?“公主,长孙府那边有消息了!”玉瑟气喘吁吁从后面奔过来,扶着膝盖喘了片刻,擦了一把汗,道:“婢子留在长孙府的人过来报信,柳氏,柳氏已死。”
?悬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放下,妙善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一个踉跄便往后仰倒,夏玉忙将她扶住,从袖中取出最后一粒药喂她服下。
?妙善扒着夏玉的臂膀缓了缓神,方问道:“是长孙冲给她下的毒吗?”
?玉瑟摇了摇头:“婢子具体也不清楚,但确实是驸马都尉亲自端着那碗有毒的稻米饭进了柴房,大约半个时辰后便叫了家院进去,不多时便抬着一人出来,从露出的鞋子和衣袖可以看出确是柳氏的尸身。”
?一个时辰前,长孙府,明辉院一一
?长孙冲捏着药包,紧紧蹙眉盯着面前的稻米饭,空着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良久,长孙冲微合双眼,几近颤抖的解开药包,修长的手指伸向油纸包着的雪白粉末,将整整一包砒霜,尽数倾入了碗中。
?“丽娘,吃饭吧。”
长孙冲捧着食盒缓步入了柴房,为她取下塞口的绸帕,细心用袖拭去她嘴角涎液,将她散下来的鬓发笼好。
柳丽娘垂首看了看面前的食盘,见是一大杯醋芹,一盅鲫鱼羹,一碗热腾腾的稻米饭并两只火晶柿子。
“你们府上对囚犯的待遇还挺好的么。”
长孙冲抿了抿唇,将饭菜往她面前推了推,低声道:“你爱吃柿子,我便叫人去买了些,你吃一点吧。”
?柳丽娘并不动筷,只冷冷盯着他,道:“你的公主呢?她还好么,没被我气死吧?”
?长孙冲将头垂的更低,半晌道:“……她不在府中,丽娘,快些吃吧,我要走了。”说罢,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却不防胳膊一沉,蓦然回首,发现衣袖被柳丽娘轻轻拽住。
?她仰着脸,眼中氤氲一片:“你真的为了她,而要我死?”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们。”
?他单薄的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却始终不敢回头,只是颤栗着伸出手去扯自己的衣袖,却被她顺势握住,身后哀声更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就算没有公主,你我也不可能有结果,但我就是想试一试,哪怕头破血流我也不在乎。可是,我现在有些恍惚了,或许我不是真的爱你,我若真的爱你,便会成全你和公主的婚姻,不会固执地和你在一起,更不会孤注一掷的跑到长孙府来寻你,是我毁了你,毁了公主,对不起……”
柳丽娘慢慢跪下身子,以手加额,郑重的朝他行礼下拜。
长孙冲顿了顿,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我还要你来给我道歉,我有什么脸面啊。”
柳丽娘复又轻轻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冲郎,你再回头看看我。”
长孙冲迟疑了一下,终是缓缓转过身,两行清泪随之而落。
柳丽娘眉眼带笑,伏在他耳畔悄声问道:“我好看吗?”
长孙冲唇角嗫嚅了两下,笨拙的吐出两个字:“……好看。”
柳丽娘听罢,不自觉抚上面颊,显出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来。她笑了笑,拾起箸儿尝了一口醋芹,又伸手去拿米饭。长孙冲陡然紧张起来,下意识伸手去夺。
柳丽娘将饭碗抓的颇紧,含笑问他:“饭里有毒,是么?”
“……我……对不起。”长孙冲颓然跪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幞头,躬着的身躯近乎贴到了地面,仿佛一个等待被救赎的囚徒一般饮泣着忏悔自己的罪行。
柳丽娘没有说话,轻轻伸出双臂揽住他单薄的肩膀,就像一个母亲在安慰着自己弱小的孩子,修长的手指慢慢环上他的腰,伸向那悬着鎏金匕首的蹀躞。
?冰凉的锋刃悄然抵上他的脖颈,她伏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你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那一瞬间,他根根汗毛竖起,那冷汗登时便从后背冒出来,灵台霎时空白一片,只觉得一缕缕魂魄从七窍慢悠悠飘出来。
他张了张嘴,发出干涩喑哑的声音:“你……你要杀我……”
柳丽娘不语,又将匕首往他脖颈里挪了两寸,缓缓道:“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长孙冲闻之长睫轻颤,忽然缓缓闭上眼,颇有些英勇赴义的决绝,咬牙将脖子一横,道:
“横竖我活在这世上也再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就此结束吧。”
“很好,你让我看到了我在你身上从没有看到过的勇气。”
柳丽娘含笑点头,将匕首从他的脖子上撤下来。
长孙冲拭了一把冷汗,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脖子。
柳丽娘凝视着眼前的鎏金匕首,忽然轻轻一笑,迅速反转手腕调过匕首,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大片鲜血自胸口蔓延开来,丽娘仍旧将匕首往里推入,仿若一点也不知道疼。
“……丽娘!!!”
耳边响起他支零破碎的痛呼,柳丽娘费力睁开眼,那张面容却越来越模糊不清,直至变成了一团小小的光晕。
长孙冲,这一世我终究未能逃脱命运的桎梏,但我要谢谢你,让我这黑暗残缺的一生曾有过不一样的绚烂色彩,纵使到了最后我才明白,它才是这一切苦难的原罪。
若有来世,我不愿再与你相遇,你我各自安好,便是我这一生所留最后的兰因相报了。
?……
“柳氏是个可怜人,若没有这一桩孽缘,以她的相貌才华,大抵是能过的很好的。”
妙善叹了口气,慢慢将笔搁在辟雍砚上,端详着画上明媚娇艳的女子,而后细心卷好,和其他画轴一起放入瓮中。
“柳氏俳优之命,却偏要进高门做娘子,所求越多,所失亦越多。”
“所求越多,所失亦越多……”
妙善喃喃,不自觉抬眼望了望窗外
“真的所求越多,所失也越多吗?”
那我之前所求的那些亲情和圆满,都是不切实际的妄念吗?
“公主也不要多想了,柳氏已死,公主也算了却心头大患,从今以后可以安心生活了。”
妙善对此不置一词,目光在画瓮里辗转片刻,信手抽出一轴画,摊开一瞧,正是数年前她刚刚生下延儿后随意作的一幅画。
“当年我画这幅画时,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我还想着等什么时候闲下来,把画送到你房间去让你把你自己也添上,现在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夏玉踱过去一瞧,见是一幅深闺晨妆图,画上的人应是公主驸马和兰儿簪娘二人,画上已盖了章,落的款是她的小字“月佼”。画工精湛,笔触细腻,作画者显然是下了大功夫。
“将这画拿去烧了吧,我不想再看见它。”妙善将画卷好,复又递给他。
夏玉有些踌躇:“此画甚佳,烧了着实可惜。”
“那你便拿去吧,横竖这画也是卖不得的。”
妙善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拖着裙摆慢慢进了内寝。
夏玉垂首看着怀中画轴,不由将它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