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至二更,妙善在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闭上眼入睡,无法,只得拥着被子坐起来,呆呆望着窗外。
二更将尽,妙善咳疾发作,遂去枕下摸了药丸出来吃了一粒,缩在被中拼命咳嗽了半宿,乃至破晓时分,方渐渐止住了。
妙善喉咙疼痛,遂起身摸索着去拿水杯,怎奈眼前漆黑一片,兀自伸着手瞎摸了半晌,谁料没摸到杯子,反而碰倒了烛台。
妙善无法,只得忍着咽痛硬生生等到兰儿进门叫她晨起。
兰儿看了看坐在榻上的妙善,又看了看地上的烛台,叹了一声
“公主昨夜又咳嗽了,为什么不叫人进来伺候呢?”
妙善笑道:“这么多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叫你们进来又有什么用呢。”
兰儿对此也无可奈何,遂去倒了一盏清水递给她,道:“下个月长孙相公过寿,公主可想好了要送什么贺礼?”
妙善道:“金银器皿,银钱绸缎自有宫里的奖赏,文玩书画舅舅倒也不缺,也用不上咱们去送。前年送了一方端砚,去年是一柄玉如意,我记得前些年给阿翁送的老山参还留下一只上好的木盒,你把前些时日阿耶送我的人参放到里面给舅舅送去吧。”
兰儿嘴角抽搐了一下,迟疑道:“这……这老山参的事长孙相公也是知道的,公主送过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哦,对。那吃了药你陪我去西市逛一逛,看有没有什么好的,买一两样送给舅舅。”妙善说着,仰脖儿喝了满满一盏清水,方觉得喉咙好受了一些。
早膳过后,兰儿服侍她吃完了药,便差不多是开市的时间。
妙善去架上取了幂篱戴好,道:“车驾可备好了?”
兰儿笑道:“早已备好了,可要叫上夏先生一起?”
妙善摇了摇头:“不必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让他好好在家歇一日吧。”
兰儿看着她把幂篱整好,忽而摸了摸下巴道:“西市人多,公主如果骑马去可能会快一些。”
妙善笑着叹了口气:“我当然愿意骑马,可我现在恐怕难以承受骑马的颠簸,还是稳妥些好。”
兰儿见她如此,脑海中不禁浮现起昔日在闺中时,她策马扬鞭驰骋在宫中跑马场的飞扬姿态,喃喃道:“婢子记得公主以前是很爱骑马的……”
妙善知道她心里难过,遂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人都会变,这没有什么值得叹息的。”
西市人多嘈杂,若车驾繁复反而不利行走,妙善遂摒弃了厌翟车,只乘了一驾轻便的牛车,随行亦不过三四宫人。
牛车随着人流缓缓行至西市收宝胡商家门口,不大的珠宝店前已经栓了四五匹上等突厥马。
妙善挑了挑眉:“长安城何时有钱的人这么多了,连这种珠宝行都人满为患。”
兰儿抿嘴笑道:“怕是都赶着给长孙相公送贺礼吧,公主可要小心些,别买重了。”
妙善伸手打了她个暴栗,嗔道:“偏你机灵。”
二人说着迈步进了屋子,便有一个高鼻深目,系着幞头的壮年胡商迎上来,笑道:“二位想卖些什么?,只要值钱,小人这里都收得。”
妙善笑道:“郎君中原话说的甚好。”
胡商挠了挠幞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娘子这便说笑了,小人做的便是这说话的生意,还不得学会中原话么。”
妙善笑了笑,四下望了望店中陈设,道:“我不是来卖宝贝的,我是来买宝贝的。你这里都有什么收来的好物什,拿出来让我看看。”
那胡商听她如此说,又看了看她穿着打扮,情知面前这位八成是个高门出身,不由心下暗喜,忙笑道:“既如此,还请小娘子至后院一观。”
妙善跟着他来至后院,那胡商掇了杌子请她坐了,亲去开了箱笼,抱出一堆金银器皿来。
“这都是小店一等一的货,娘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妙善踱过去探着身一瞧,又伸手翻看了一下,面上未有神色。
胡商从中拣出一只五足镂空银熏炉来,指着上面细细镂雕的卷云纹笑道:“这是前隋宗室留下的熏炉,娘子看这花色和质地,都是上佳之品。”
妙善摇了摇头,道:“家翁下月过寿,我此番来是看贺礼的,熏炉香囊之类,还是免了吧。”
胡商听了,又挑出一柄鎏金舞马衔杯银壶,道:“小人听说在中原素有舞马祝寿之俗,这银壶正和此意,小人看娘子气度,想来令翁也是清流名士,这只银壶质地上佳,又不比赤金的招摇,用作寿礼最合适不过了。”
妙善拿起来看了看复又放下,语气中略带了些歉意:“家中金银器皿不少,你这里可有什么新奇的物什,可以不必贵重,但最好精巧。”
胡商听罢捋了捋唇上翘起的黑须,迟疑道:“……小人家乡盛产织锦,只是样式朴陋,不知小娘子……”
素白幂篱遮掩下的双眸倏然发亮,妙善上前一步,连语气都变得欢快。
“可有上好的,不拘什么,都拿出来。”
胡商遂去里面扛出十几匹色彩鲜艳的波斯织锦,另有十数件织锦做的衣物毡毯之类。
妙善隔着幂篱,一眼便相中了一对赭石连珠纹织锦护膝。
那胡商看出她心头欢喜,忙不迭将那对护膝奉到她面前,直夸其样式面料皆为上乘
“这是上好的波斯织锦,里面蓄的是雪狐腋毛,又轻便又暖和。平日行走坐卧,都是极方便的。”
妙善细细摸了摸护膝,转头对兰儿笑道:“舅舅腿脚畏寒,这对护膝倒甚是合适,你觉得如何?”
兰儿也伸着脖儿看了看,笑着附和道:“大相公一定会喜欢的。”
大相公……胡商喃喃细语,又忍不住抬眼窥了妙善一下。
妙善甚是满意,道:“将这护膝找一个好看些的盒子装起来。”
胡商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的去了,不多时便捧出一个杉木盒,妙善掀开盒盖瞧了瞧,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着妙善乃是头单生意,胡商又送了她一对大红虎头鞋和一支玉兰小簪。
待付了钱,兰儿捧着一满怀的贺礼跟着妙善出了收宝胡商店,隐隐约约听到背后传来那胡商训斥下人的声音。
“看什么看,那可是相府娘子,岂是你可以窥探的,快些把地扫了!”
妙善有些讶异,下意识回头要看,却又觉得实在多此一举。主人教训奴仆自是再正常不过,看了又会如何呢。心下想定,迈步出了店门。
正巧那张家食店新炖出一锅肘子肉,妙善遂买了半只,命车夫改道翊善坊,顺道去看看夏玉的宅子。
翊善坊所居多为宫中内人给使,妙善走在坊中,到有不少人认出她,纷纷上前与她见礼。恍惚间,妙善有一种魂穿太极宫的错觉。
夏玉一早得知消息,忙穿戴整齐立在门外等候公主,亲上前扶着公主下了牛车。
夏玉顺手将那杉木盒接过来抱在怀里,笑问:“公主今日去西市了,可买了什么好东西?”
妙善伸手解下幂篱,闻言笑道:“舅舅下个月过寿,又赶上七夕,便去买了几件贺礼和一些小玩意儿。”说着,提起油纸包在他面前晃了晃,眉宇间颇显出几分得意之色
“还买了刚出锅的缠花云梦肉,特意给你送来,顺便也来看看你这宅子。”
夏玉抿唇一笑:“公主派个人来就是了,大暑天的也不怕热。”
妙善不语,只笑着看了看院内郁郁葱葱的垂柳,温言道:“有你在身旁,又怎会觉得燥热呢。这院中垂柳繁茂,将那日头都挡在了四角天空之外,正是避暑的好所在。”
夏玉忍不住微微侧头看她,见她含笑环顾院内风景,也不觉微微动容,眼中带上了几分暖意。
夏玉扶着她到了正堂,又亲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清俊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歉意的笑
“臣这里没有酪浆和牛乳,公主将就吃些清水吧。”
妙善接过来喝了一口,道:“阿玉,柳氏之事,暂且放一放吧。”
“放一放?”夏玉有些惊诧
“前几日公主不还很是着急么?怎么这会子倒要放一放了?”
妙善垂首理了理衣衫,面上显出些无可奈何的苦闷,似也在为她的决定而感到不甘。
“舅舅快过生辰了,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做这些有损阴德的事,而且……”她神色一滞,眉宇间愁色更浓
“我想再给驸马一次机会,毕竟我与他日后还是要一起生活的,我不想将事情做的太绝。”
夏玉对此不置一词,面上也看不出神色。
“不过,我还是会让玉瑟盯着她的,不能对她毫无防备。”
夏玉微微侧目,试图掩藏心底深处的那份惶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公主的这番决定并不会有好的结果,甚至会让她此时原本就不幸福的婚姻雪上加霜。心下如此想,面上仍是淡然如水,朝着妙善揖了揖手表示认同。
自那日后,妙善在长孙冲面前便绝口不提“柳氏”二字,待他亦更亲厚,竟然主动邀请他陪自己赏花,当然,还像数年前那般同榻而眠是绝无可能了。
对于妻子突如其来的示好,长孙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依他对妻子的了解,这位骄傲的公主绝不会做出违背自己本心意愿的事,她既从心底里厌恶自己,是万不会作亲密状。但她此番行为又着实反常,长孙冲兀自揣测了几天也没猜出什么不对来,心里那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又不自觉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嫩芽,但自己又觉得荒诞不经,不觉更加苦闷,越发留心观察妙善。
眼看一月光景,长孙冲见她仍是那幅笑盈盈的模样,心底深处那支小小的嫩芽不自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长大,甚至还生出了几片新叶。
心下判定,不由整个人都变得神采飞扬,看向妻子的目光愈发温柔似水,就好像期盼了许久的东西终于被自己牢牢握在了掌心,惶恐和犹豫也随之渐渐散去,心中那个念想变得愈发笃定。
虽然他也清楚,妻子对他态度的转变有可能并非仅仅是仍对他有情,其间也掺杂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因素,但单单从第一点来看,他已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欢喜。
七月初六,开府仪同三司,赵国公司空长孙无忌过四十五寿辰。今上赏赐金银绢帛无数,长孙无忌一早便着公服入宫拜谢,至晌午方回。
长孙冲带着妻子为父亲贺寿,妙善亲自奉上贺礼,和长孙冲一起,笑盈盈向舅父下拜。
长孙无忌难得见这两夫妻一团和气的模样,心下自也欢喜,连连笑着搀二人起来,道:“这样才好,一家人就要和和气气的。”
公主夫妇拜完,便是其他的子弟和诸房娘子上前祝拜,最后是长孙延带着弟弟。长孙无忌坐在正堂,一一含笑点头。
今日的长孙无忌穿了一件银白绫衫,外罩一层薄薄的朱红纱衣,头上裹着软脚幞头,长须飘飘然垂于胸前,笑容可掬。
祝拜已毕,又有东宫内坊局典直,魏王府掌事临邸祝寿,赐寿礼若干。
待长孙无忌行礼谢过,二人立时便要告辞。
长孙无忌挽留道:“圣人在府中赐下家宴,二位郎君不如吃杯薄酒再走。”
二人互相看了看,齐声道:“多谢相公好意,只是郎君还等着臣回去复命,若迟了怕是要怪罪的。”
长孙无忌也不好挽留,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既如此,还望二位回去替我向太子和魏王问好。”
说罢,又不忘补充一句:“太子足疾复发,还是要好生将养,万不敢再做些……跳脱之事。”
内坊局典直神色一凛,微微朝长孙无忌拱了拱手,和掌事一前一后出了长孙府。
今年因着豫章公主薨逝,长孙无忌的寿辰并未费心操办,只请了一些朝要好的官员和宗室子弟。
长孙冲陪着父亲在前厅吃酒,妙善便与众夫人娘子在食薇堂后的高台上饮酒叙话。
妙善素喜热闹,今日又难得与众闺中好友相聚,高兴之下不免多吃了几杯葡萄酒,妙善酒量不错,吃了大半壶也只是双颊泛红,仿佛杯中酒色尽褪到了脸上。
韩王妃房氏见此却有些担心,悄声吩咐兰儿将酒倒掉一半。妙善眼尖,一把夺过酒壶,嗔道
“珩娘,我记得你以前是最喜吃酒的,怎么如今到来劝我?”
房氏陪着笑,轻声道:“公主,吃醉了酒头疼眼花,不是好受的。”
妙善挑了挑眉,眼睛乜斜着望着她,平白带了几分妖艳之色。
“我记得你从未吃醉过酒。”
房氏听罢,面上笑容僵了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房杜氏见状忙笑道:“珩娘未出阁时曾醉过一次,妾身是见过的。今日好容易聚在一处,只是吃酒恐是无趣,不如我们玩射覆耍子?”
平日坐席,妙善偏好些热闹欢快的游戏,譬如猜拳跳舞之类,射覆这等咬文嚼字的游戏向来是避之不及,今日许是吃多了酒,竟然奇迹般笑着点点头道:“甚好。”
宫人一听要玩射覆,忙下去准备,不多时便捧出一个瓯盂来请妙善的示下,夏玉将签筒奉于诸位娘子,待娘子都抽了签,言道:“掣牡丹签者射之。”
清河公主笑道:“却不想我竟是第一个。”说着,立时起了一卦,盯着卦象看了半晌,笑道:“此物坚硬,通身墨香,乃是书房之物,我猜是一方端砚。”
妙善微微摇头,笑答:“不是。”
兰儿上前为她斟满了酒,清河公主仰脖儿吃了,慢慢坐下来。
夏玉也赔了一盏酒,道:“迎辇花签者射之。”
闻喜县主闻之亦起了一卦,刚要射覆,便看见一个年轻婢女神色慌张的跑进来,伏在公主耳边嘀咕了几句。
妙善仍是挂着笑,她垂了垂眼眸,藏好眼中凛冽寒气。
众人也随之噤声,齐齐望向长乐公主,脑中忽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妙善侧过头低声吩咐了她一句,转而笑道:“无妨,只是一点家事,我们继续,尪娘,你射的是什么?”说罢,仰脖儿灌了满满一觞酒。
闻喜县主四下看了看,强笑道:“是一块墨锭。”
妙善摇头笑道:“不是不是。”说罢,又吃了一盏酒,那双颊烧得越红。
兰儿着实看不下去了,劈手将酒壶夺过来。
“公主醉了。”
妙善凤眸闪烁,嘴里含糊不清道:“这酒香醇,甜水儿似的,哪里会醉呢。”说罢,颤巍巍拿起箸儿去夹席上的五花冷盘,谁知那箸儿刚伸到盘子里,便被它的主人甩到了地上。
众夫人忙道:“公主醉的厉害,兰娘子还是把她扶下去好生歇息吧,不用管我们。”
兰儿连连作揖:“婢子替公主向诸位夫人赔个不是。”
众人连道“无妨”,都催兰儿快些扶妙善回去歇息。
兰儿无法,只得和玉瑟一起,强拥着妙善离了酒席,自往食薇堂去了。
妙善甫一回屋,便一迭声声叫人煮醒酒汤来,一口气灌了三大碗,仍觉灵台混沌,遂咬了咬牙,一头扎进院中的大石瓮内。
兰儿大惊,手忙脚乱抓着她的臂膀将她从石瓮里拉出来,却见她原先红若晚霞的面庞已变得苍白无比,哪还有一丝血色。眼中迷离也尽皆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冷淡。
“玉瑟,柳氏现下在何处?”妙善接过绸巾擦了擦脸,冷声问道。
?玉瑟叉手行了一礼:“婢子按照公主的吩咐,将柳氏挟至西厢看押。”
?妙善点点头,道:“随我去西厢,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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