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长孙冲下朝归家,妙善将自己白日见了柳丽娘的事告知于他,却隐瞒了自己想要取她性命的想法。在她看来,自己与长孙冲成婚近十年,她心里想做什么,他应该也是能猜个大概的,自己将此事告诉了他,他也多半能猜到自己是万万再容不下柳氏,至于他会怎么做,是默许自己杀了柳氏,还是想办法救她性命,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当然,她很有兴趣看他会如何做,这种让他难堪的事情,她不介意再多给他几个。妙善不得不承认,看着长孙冲进退两难的样子,她隐隐有一种操纵命运的快感。但那快感也只是仅仅一瞬,快感过后,反而是无尽的失落和空虚。
什么时候,她和这个原本应该最为亲密的男子之间,竟只剩下了猜忌和暗算,就像两个纠缠不休的博弈者。
“公主,你已经两日没好好用膳了,今儿膳房做了你爱吃的鸭花汤饼,公主多少用一些吧?”兰儿捧着漆盘慢慢踱进来,看着仍坐在榻上看书的妙善,不免有些担心。
妙善抬头望了望窗外,彼时正值晌午,早春的日光尚带着几分柔和,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枝叶,在妙善如雪般的面容上投下几处斑驳的暗影。
妙善不由眯了眯眼,叹了一声
“兰儿,你看这阳光多好啊。”
兰儿也朝窗外望了望,笑着附和道:“是啊,这么好的日头,公主不如去外面坐坐?”
妙善不语,只迎着风微微敛了敛眸,竟恍惚显出几分少女的娇羞。
“我忽然想起了贞观七年的那个夏天,那一日的延嘉殿外,也是这样柔和的日光,连风也是甜的。”
兰儿顿了顿,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妙善托腮靠在凭几上思量半晌,看向窗外梧桐树的目光愈发温柔。
“当年的我,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不过大多是美好甜蜜的,我想就算不甚美好,也应该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是年少无知,这世上,又哪里会事事如意。上天给了我尊贵的身份和前半生的无忧无虑,必然也会从我这里讨一些便宜回去的吧。”
妙善说着,慢慢起身踱到案前,矮身坐下来吃了一口汤饼。
兰儿上前给她将净手的热汤绸巾备好,看着她一口一口慢慢的吃掉面前的鸭花汤饼,轻声道
“公主别想那么多了,终归会变好的。”
妙善抬头露出一抹浅笑:“我会试着接受这样的生活,纵使它令我感到疲惫和厌烦。”
“公主不要这样说……”兰儿抹了抹眼角,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妙善伸出手为她拭去泪水,轻声笑道:“你说的是对的,我确实没有资格来怨他怪他。”
她知道,就算柳丽娘真的因此而死,她与长孙冲之间,也早已有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他欺瞒于她,自己也对他百般试探猜忌,结缡近十载,他们两个从未对彼此敞开过心门,又去谈什么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呢。
“好了,明日忞忞该回家了,你去命膳房备一些他爱吃的菜,把阿玉叫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兰儿欠身退了出去,片刻后,外间响起珠帘碰撞之声,夏玉慢慢踱进来,躬身行了一礼:“公主唤臣何事?”
“阿玉,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去做?”
“臣不懂公主在说什么。”夏玉笑道
妙善叹了口气:“阿玉,你心里是不是早已想好了如何刺杀柳氏?”
夏玉面上笑容僵了僵,却仍是淡淡笑道:“公主放心,这些事情以后不会再麻烦公主了。”
妙善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些氤氲雾气。
“你又想像上一次一样瞒着我?不告诉我吗?”
夏玉撩衣跪地,静默半晌,方长长叹了口气,道:“柳氏已被逐出教坊,又身有宿疾,要她性命本非难事,只需……只需将她日常所服的药换掉一两味,时日一长,自会不治身亡。”
“我不要时日长久,我要快,要比柳氏,比阿耶都快!”
“可是,快则生乱,更对公主清誉有损。臣,臣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我不在乎什么清誉,你知道,柳氏此人已经走投无路,势必有破釜沉舟的一招,我必须在阿耶抓到长孙冲真实把柄之前,将此事尽快解决。我不想让舅舅为难,我也不想让长孙家和李家生隙。”
夏玉叉手想了想,道:“若要快,唯有刺杀和毒杀两条路,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过于阴险霸道,恐会伤及公主私德。”
“我不在乎!阿玉,我不在乎私德,我不在乎清誉!我只想要舅舅好好的,让长孙冲好好的!我已经没了阿娘,没了阿翁,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也尝到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长孙冲的性命。”
妙善忽忆起数月前的那场噩梦,窒息的痛再一次如浪潮般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妙善捂着心口,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泪水顺着眼角落下来,或是滑进她的口中,或是顺着她的面庞划入她的衣襟。
夏玉抿了抿嘴,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拳头,终是强迫着自己站在原地。
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房中的寂静,妙善慌忙伸手抹去泪水,对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兰儿问道:“出了何事?”
兰儿撩衣跪在地上,哆嗦着哽咽了半晌,方哑着嗓子道
“启禀公主,豫章……豫章公主……薨了。”
方才被压制下去的心痛如井喷一般瞬间爆发,妙善支持不住,哀哀叫了一声,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
半个时辰后,季小辰带着赵直长风风火火进了食薇堂。妙善侧卧在榻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捂着胸口不住喘着粗气,就像一条搁浅的游鱼。
赵直长见状,连行礼也顾不得,忙忙开了药箱,取出绸帕为她诊脉。
“先生,公主如何了?”兰儿问道
赵直长叹了口气道:“是气疾,只是来势凶猛,诱发了气短,心悸之症。”
“可严重吗?”
赵直长看着妙善,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无可奈何:“公主,臣已经再三叮嘱过让公主不要动气,公主怎么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妙善笑了笑:“我都知道的,先生不必为我担心。”
赵直长看她面色青白,神情憔悴,活像一枝将要枯萎的娇花,全不复当年明媚开朗,也不由心下苦闷,情知她心有所隐,也不好再问,只得去开了方子。
夏玉拿起方子瞧了瞧,只见仍是原先压制气疾的旧方,只不过加了丹参,川芎,麝香等几味治疗心疾的药。
夏玉蹙了蹙眉,指着“麝香”二字道:“臣愚钝,此味药好像对公主身体有损。”
赵直长道:“是对公主身体不利,但现下最要紧的是控制住公主的气疾,臣斗胆说一句犯死罪的话,公主的病若再无法好生调理,只怕……”
赵直长顿了顿,终是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妙善此时觉得好了些,已能将将撑起身子同赵直长说话,遂颔首道:“多谢先生告知。”
赵直长开了药方,看着妙善将药喝了,方辞别众人离去。
妙善捂着帕子咳嗽了一阵,道:“兰儿,豫章她……不是前几日还好好的?”
“听报丧的人说,豫章公主乃是血崩而薨。驸马已经命人去宫里传了消息,圣人大抵已经知道了。”
妙善不语,只抱膝呆呆地坐着出神,不时咳嗽一阵。
夏玉屏退了随侍众人,只叉手立在榻前,陪着她一起沉默。
“阿玉,是不是因为我私欲太重,才会接二连三的让我承受这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
“豫章公主是血崩而薨……”
夏玉说着,将头垂的更低。因为他知道,彼时的公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的劝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自责与恐慌。
自她出降以来,每隔几年便要出一件令她难过悲伤的事,好容易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眼看便要走出来了,紧接着又会有更加糟糕的事降临在她的头上,再令她陷入更加漫长的痛苦与焦虑,周而复始,从未停歇,就好像被施了咒术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
“阿玉,明日陪我去一趟小六府上,好歹姊妹一场,我总该去送送她。”
妙善的语气平和而温柔,仿佛就像是明日要去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妹妹,痩削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不断有晶莹的泪水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夏玉微微偏过头,抬手掩去眸中泪水。
“阿玉,我好冷,你靠过来一些。”妙善忽然转过头望着他,低低唤了一声。
夏玉踌躇半晌,还是慢慢走过去挨着榻沿坐下。妙善歪了歪身子,将头倚在他肩上,又拉着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腰肢。
夏玉环着她,清晰的感觉到她比数年前稍显微弱却又急促的心跳。
“阿玉,刺杀柳氏一事还是要做的,你寻个合适的时间,尽快解决吧。”
“臣一定会去办好的。”
“公主,驸马下朝前来请安。”兰儿挑帘进来,看到二人自是一怔。
夏玉忙要起身,妙善微微一勾唇角,将他抱得更紧。
“叫他进来吧。”
兰儿抬眼看了看夏玉,面露难色,但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片刻后,长孙冲从外间进来,兰儿替他打起帘子。
长孙冲行至房中,一眼便看见妙善靠在夏玉怀中,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一时间竟连行礼也忘了,只定定望着二人,面上阴晴不定,看不出喜怒。
妙善斜了长孙冲一眼,悠悠道:“驸马下朝辛苦。”
长孙冲飞速敛下眉目,理了理衣衫,纳头下拜:“臣给公主请安。”
妙善点点头:“明日我记得是你的休沐日,陪我去一趟豫章公主府吧,豫章薨了。”
“我?我陪公主?”长孙冲有些意外,目光不自觉在夏玉脸上停留片刻,又刻意投向妙善。
妙善道:“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
“不,我愿意,我陪你去公主府。”长孙冲连连叩头,生怕错过了与她难得的共处时光。
妙善笑了笑:“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去歇息吧。”
长孙冲嗫嚅了一下,眉宇间似有些不情愿,妙善不去管他,只从枕下取出自己绣的荷包来,对夏玉笑道:“你看,这是我绣的并蒂莲,可还有什么要改进的?”
夏玉目光飘忽不定,只飞速瞟了一眼荷包,强笑道:“针脚细密平整,甚好。”
长孙冲咬了咬牙,起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长孙冲走后,夏玉蹙了蹙眉想将她推开,却终是心有不忍,遂无奈的叹了口气:“公主何苦这样?羞辱了驸马,公主自己就开心吗?”
妙善捂着帕子咳嗽了一阵,道:“我不管,谁让他惹我不高兴,我就是要气死他!”
夏玉忍不住掩嘴轻笑,侧过身扶着她躺好,俯身道:“公主好生歇着,臣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别走,这些事有下人做就行了,你留下来,陪我说会子话。”
夏玉只得挨着榻坐下来:“公主想听什么?”
妙善摸了摸下巴,面上忽然带了几分向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是公主,你不是内侍,阿耶阿娘也不是帝后。我们就是长安城郊一户普通的农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好啊。”
夏玉听罢眼珠转了转,戏谑道:“那公主可要作好没钱吃粟稻,没钱穿新衣的准备,也没有时间和钱财来学作画,学吹箫,更不可能拥有漂亮的首饰和宽敞的宅邸。夏天没有冰果子吃,冬天也只能裹着一件发臭的棉衣取暖。”
妙善一双凤眼俶然睁大,语气中带了些不可思议:“没有钱吃饭?可是,国朝实行的均田制不是能让每户人家都有田种,都有饭吃吗?”
夏玉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每户拥有土地的人家都能吃饱饭的,臣的家乡按土地分属于狭乡,每年都有大把的人交不起赋税,饿死的不在少数。”
妙善闻言叹了口气,拉着夏玉的手道:“你没进宫以前是不是也常常吃不饱饭,也会饿肚子,所以你的家人才会把你送进宫来?”
夏玉顿了顿,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涩:“是吧。”
妙善又往他身边蹭了蹭,叹道:“我还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能像经文里说的那样: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看来,是我想的太美好了。”
夏玉伸手为她盖好被子,柔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只不过别人看到的,都是自己身上所没有的好处罢了。公主不知黎民辛苦,而黎民,也不会懂公主的苦闷。”
妙善不语,只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却也终是没有流露出些许的悲痛来,反而空荡荡什么也看不出。
“阿玉,我要睡了。”妙善喃喃道。
夏玉站起身来:“臣去叫兰儿进来服侍公主梳洗。”
妙善点点头,伸手放下帐幔。
梳洗过后已是初更光景,妙善遣退了众人,独自一人窝在榻上看书,几上只留了一盏烛台。
夏玉负手立在门外许久,终是抵不过心头那份莫名的焦虑,遂悄悄搬了张胡床歇在廊下,望着头顶上方那条遥不可及又似乎相隔咫尺的璀璨星河。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寂静的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夏玉心头一紧,翻身下床奔到门口,侧耳听了半晌,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被人刻意压抑着的咳嗽。
夏玉来不及多想,推门便进了她的卧房。
“是谁?!”
帷幔之后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嗓音带着些许嘶哑。
夏玉打着火折子,闻言应道:“公主莫怕,是臣。”
妙善放下心来,将一侧帷幔挑开,嗽道:“无事,只是有些心慌,想咳嗽。”话音刚落,便又忍不住扒着榻沿拼命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断断续续咳了一夜,直到四更将尽,方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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