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几个月,妙善便以养胎为由,顺理成章的推掉了一切外出,安心在府内每日吃吃睡睡,又或是和长孙冲一起弹琴作画,谈论风月。
待入了正月,长孙冲得了宗正寺卿的特许,不必每日在寺内坐班,遂得了空闲多陪陪妻子,这一来二去,不免生出些烦闷来。
妙善看长孙冲五脊六兽的模样,遂抿嘴一笑,放下手中画册,道:“你既然无聊,不如便做一幅画,以前只听说你极善丹青,但你我成婚这几年,我还从没见你动过笔。”
长孙冲抬眼认真的看了看她,见她慵懒的侧卧在长长的梨木胡床上,身上月白留仙裙的一角沿着胡床溜下来,耷在床边的羊毛地毯上,一头青丝随意的倾斜在脑后,有几绺散在她身侧软枕上,房内熏炉散发的热气熏的她双颊粉红,就像乐游原上开的闹哄哄的樱花。
长孙冲遂命慧娘进来备好纸墨颜料,托腮凝望了她片刻,笑道:“你尽量不要动,我提前告知一下,我并不擅仕女图,画毁了别怨我。”
妙善将头枕在胳膊上,笑道:“你画吧,我不嫌弃。”
长孙冲点点头,一边描着线稿,一边寻些闲话与她说。
不过片刻,妙善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在床上微微挪动了一下,不久便朦胧睡去。长孙冲轻手轻脚去寻了薄褥给她盖上,又到外间嘱咐慧娘给鹦哥儿添了吃食,叫它不要吵闹,方回来坐下。
慧娘将银架子挪的远了些,轻轻逗弄着鹦哥儿,忽然瞟见赵氏院中的小丫头婉儿袅袅婷婷的进了院子,径直往食薇堂去。
慧娘放下手中白瓷小盅,提了裙子慢悠悠走过去,拦住婉儿的去路。
“慧娘阿姊安好。”婉儿欠身行了一礼。
慧娘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规规矩矩的梳着双环髻,上身穿着方领素色小衫,腰上系了一条红白间色绫字裙,只是在鬓边簪了两朵怒放的腊梅,额间用胭脂描了一朵小巧的梅花钿。
慧娘登时拉下脸来,厉声道:“国丧期间,还打扮的这般模样,你主子竟还能把你放出来乱跑!真是毫无规矩!”
婉儿垂首道:“我家主子新得了一包枸杞子,因想着公主有孕,特命婢子送来。”说着,将那包枸杞子奉到慧娘面前。
慧娘打开看了一眼,果见是上好的成色,面色微微缓和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给我就好了。”
“可是,我家主子要我亲自送到公主面前。阿姊能否通禀一声,让我进去给郎君和公主问个安?”
“问安?”慧娘冷笑一声
“公主已经歇下了,你这样冒冒失失进去问安,不知所谓何意啊?”
“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主子的命令不敢违抗,还望阿姊通融通融。”说罢,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就要给她。
慧娘往后一退,叉着腰道:“真是笑话,你阖府上下去打听打听,看你主子见了大郎是什么嘴脸,还亏的跑来拿你家主子压我,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大郎不知道你家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回去劝劝赵氏,让她趁早死了那份心,大家仍各自安好,不要没得闹起来不顾彼此的脸面,倒使得他们兄弟生分了。这枸杞子你还是拿回去吧,公主什么没有见过,还缺你这点子枸杞。”
说罢,不顾婉儿哀求,将她一路从院里推了出去。
长孙冲听见外间响动,遂推开门问道:“慧娘,方才是谁来过?”
慧娘笑道:“一个小丫头把草剪坏了,我说了她几句,打发她走了。”
长孙冲点点头,嘱咐了一句:“以后声音小一些,长乐难得睡一个安稳觉,不要吵醒她。”
慧娘笑着点点头:“婢子知道了。”
长孙冲还要说什么,忽听得妙善在房里叫他,遂忙屋一瞧,果见她已醒了,正伸着手去够一旁的热牛乳。
长孙冲将牛乳递给她,问道:“可是我吵醒了你?”
妙善摇摇头,指了指肚子笑道:“孩子在踢我,欢腾的很。”
长孙冲听了也觉新奇,遂将手探入裙中,轻轻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腹中胎儿似是感受到了那不属于母亲掌心的温度,轻轻的踹了一脚。
长孙冲飞速撤出了手,挠了挠头道:“吓死我了,原来他在里面真的会动。”
妙善抿嘴轻笑:“这可是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动。”
长孙冲伸出戳了戳她的腹部,笑骂道:“他可真皮,还没出生就敢踹我,日后还不是霸王一样。”
妙善一巴掌挥开他的手,笑道:“你从不和他说话,也不理他,怨不得人家踢你。”
长孙冲讪讪一笑,起身去架上将画摘下来给她看,笑道:“我刚刚只画了线稿,等过两日颜料化了再上色晕染。”
妙善凑过去仔细瞧了瞧,赞道:“果然好画,只是怎么以前从不见你画过?”
长孙冲面上笑容敛了敛,轻声道:“父亲不大喜欢我做这些……”
妙善一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毕竟之前他们父子是如何相处的自己也并不知晓。
妙善想了想,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我父亲就从不会阻拦我想要的,我想作画,他便请了阎先生教我。我要习琴箫,他也不拦我,总是尽力给我最好的。”
长孙冲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艳羡来,他又摸了摸妻子隆起的小腹,闷声道:“你活的真快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妙善往他怀里蹭了蹭,刚想开口说话,只觉小腹忽然坠的生疼,妙善忍不住低叫了一声,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长孙冲跟着紧张起来,忙问道:“你怎么了?”
妙善蹙着眉忍了片刻,方觉得好些,轻声道:“刚刚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腹痛起来,好在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
妙善摇摇头,道:“我躺着不大舒服,你扶我起来走一走。”
长孙冲只得给她穿好鞋子,扶着她在屋内转了两圈,妙善又腹痛起来。
长孙冲不敢大意,忙去叫了郎中和提前招入府内的稳婆来。
这期间妙善又疼了两回,身下也隐隐见红。
赵直长诊过脉后,有条不紊的吩咐稳婆准备接生的工具。
“公主是不是要生了?”长孙冲问道。
赵直长道:“驸马莫慌,这是正常的分娩前兆,这两天驸马千万注意着些,公主要是腹痛频繁,便立刻派人来叫臣。”
长孙冲揖了揖手:“多谢先生了。”
赵直长还了一礼,便拎着药箱离去了。
妙善倚在榻上,捂着肚子一言不发。
长孙冲过去拉住她,问道:“可是很疼?”
妙善笑了笑:“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往下坠,倒也不是很疼,而且忽然也不胸闷了,就是有些害怕。”
长孙冲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当天夜里,妙善生生被疼醒了三次,后来索性也不睡了,只抱着长孙冲哭。
长孙冲揽着她问道:“要不要叫赵直长?”
妙善拍着他的胸口哭道:“快去叫他过来,我受不了了!”
长孙冲忙叫江流快马出府去找赵直长来,兰儿和簪娘服侍她换了一身中衣,另有稳婆掀开裙子瞧了瞧,对长孙冲道:“公主羊水已破,想是要生了,还望驸马回避。”
长孙冲看了妙善一眼,见她疼得面色惨白,已无心同自己说话,不免有些担心,再三问道:“她真的没事吗?”
稳婆忍不住笑道:“驸马放心,婢子接生近二十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而且公主身子康健,胎位也很正,公主不会太过痛苦。”
“可是我看她……”
“驸马放心吧,就算驸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只会添乱,驸马还是安心在外等候为是。”说着,便一边一个,笑着将他架出了产房。
长孙冲坐在廊下,看着婢女进进出出,晃的他头昏眼花,好容易判得赵直长来,二人连寒暄也免了,赵直长直接拎着药箱进了产房。
?妙善下裙尽褪,两腿被白绫固定在榻角,纵使榻前已摆了两重画屏,纱幔亦被放下,可她还是抑制不住从心底生出的莫大恐惧。她的身边没有阿耶
阿娘,没有长孙冲,甚至连夏玉和兰儿都被挡在门外,有的只是一张张陌生而严肃的面孔,这是自李渊去世之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助。
?“臣参见公主。”
?乍一下听到赵直长的声音,妙善感动的快要哭出来,仿佛疼痛也削弱了许多,她微微探起身,喘着粗气道:“有劳直长了。”
?赵直长拱了拱手,掀开纱帐抓住她的腿仔细瞧了瞧,又叫一个稳婆过来伸出手探了探,舒了口气:“公主不必太过担忧,现在还不是分娩的最佳时机,公主再等一等。”
?妙善心里凉了半截,她抖着嘴唇,哀声道:“你有没有什么催产药,或者止痛的药物?”
?赵直长笑道:“公主身子康健,不需要那些药物,再等一等就好了。”
?妙善只得咬牙忍着,过不多时,素白中衣便被冷汗打湿。赵直长看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便为她施了几针,给她说些玩笑话。
?长孙冲坐在外间抽了一卷书捧着,那眼睛时不时飘到产房去,根本无心看书,直到夏玉站在他面前给他施礼时才回过神来。
?“先生有事吗?”长孙冲放下书卷问道。
?夏玉笑了笑:“无事,臣只是偶然散步至此,便过来给驸马请个安。”
?长孙冲向一旁挪了挪示意他坐下,道:“你是放心不下长乐吧。”
?眼看心事被揭穿,夏玉索性也不装了,撩衣飘然落座,淡淡道:“公主自小便怕疼,稍微磕了碰了便要哭闹半天,更何况这分娩之痛,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长孙冲笑道:“你和长乐也算得青梅竹马吧,就像我和慧娘一样?”
?夏玉沉默了片刻,奇迹般没有否认。
?“我自小陪着公主一起长大,自我母亲去后,她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怪不得。”长孙冲忽然摇头笑叹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她如此信任你,依赖你,在她的心里,怕是连我也比不上你。”长孙冲有些怅然。
?夏玉失笑:“驸马不该同臣吃味的,臣的存在,对驸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毕竟……臣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了,娶妻生子对于臣来说,是连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
?长孙冲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除了没有那劳什子以外,你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甚至,你比他们还要更好,你才华满腹,谦卑有礼,真真可当得如玉君子。”
?夏玉忙作揖打拱:“驸马谬赞了。”
?长孙冲正色道:“我并非恭维于你,我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世人皆看不起商贾奴仆,歌女乐伎,认为他们生来下贱,便该被贬如尘土。可我认为并非如此,高官列侯也好,商贾之流也罢,都是尽己所能存活于世,一未偷盗,二未劫掠,不过是所从行业不同,其他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至于歌女乐伎,她们大多是家户不幸才沦落于此,况且歌女乐伎之辈,或通音律,或善丹青,皆有一技傍身。她们尽其所能取悦于人,自己却备受冷眼,反落得个污名,如此种种,何其不公!”
?夏玉被他义愤填膺的一番话砸了个头晕眼花,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连连点头。
?“驸马高见!真是高见!”
?长孙冲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便说了这些,遂道:“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没什么道理的。”
?二人又坐了半晌,眼看着东天泛起了鱼肚白,产房的大门仍是紧闭着,里面一点声响也不闻。
?“里面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一夜了还不生?”长孙冲实在忍不住,一把将门推开,迈步便进去了。
?赵直长正忙活着让稳婆给妙善穿衣裳,见他进来了,笑道:“刚好,公主现在还不能生,驸马陪着公主在院子里转一转再回来。”
?“转一转?!都现在了还要转一转?!”长孙冲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赵直长将已近虚脱的妙善从榻上扶起来,道:“公主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生产,出去走动走动利于分娩。”
?长孙冲现在也不敢反驳赵直长,只得搀着妙善颤颤巍巍的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经了整整一晚的阵痛折磨,妙善只觉整个头都是木的,现在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恨不得拿把刀登时便解决了自己。
?外面寒冬腊月,妙善穿的又少,长孙冲害怕她染了风寒,只略略转了转便搀着她回了房。
?赵直长给她熬了一锅参汤,说是补充体力。
?妙善面无表情的喝了,又喝了一大碗催产药,方褪了衣裙重新躺回榻上。
?双腿再一次被分开绑到了榻上,稳婆将手伸进去探了探,笑道:“可以了。”
?整个过程中,妙善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傀儡,完全听从赵直长和稳婆的安排,让如何做便如何做。
?妙善已经痛到失去了大半的意识,连呼痛也没了力气,只是不断的落泪。她的身体,已渐渐脱离了大脑的掌控,随着稳婆一声一声的“‘使劲”和“深呼吸”下意识的做出她们要求自己做出的动作。
?时间好漫长,怎么能这样漫长,漫长到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身边嘈杂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妙善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子也开始变得轻飘飘仿佛要飞到天上去。
?稳婆眼看她要昏睡过去,情急之下伸出手狠狠掐了她一把。
?妙善惊醒,瞪大眼睛望着稳婆。
?稳婆道:“就快出来了,公主可千万不敢睡,要是睡了,那可就是两条人命!”
??妙善的瞳孔一缩,她忽然一把抓住稳婆的衣袖,额上青筋暴起,猩红的双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对生的渴望。
?她上一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既然上天怜惜,让她重活一世,她若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太亏了!!!
?造孽的小畜生,还不给老娘出来!!!
?“咚~咚~咚”远处的阙楼之上,传来阵阵穿透云霄的如雷鼓声,寂静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正月十五初升的朝阳下,睡醒了。
?长孙冲猛然睁开眼,“噌”的一下从杌子上弹起来,快步向产房走去。
?“吱呀”一声,关闭了一夜的大门缓缓打开。稳婆抱着一个素白襁褓从房中出来,满面含笑的跪在长孙冲脚下。
?“恭贺驸马,喜得麟儿,天官赐福,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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