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长孙无忌带着长孙冲夫妇二人快马入了许国公府。
妙善一身小功服,头上戴着素白幂篱,连坐下小红马也换成了一匹黑鬃烈马。
一路上,长孙冲一直偏头与她说话,妙善只是微微点点头,自始至终未曾开口。
夏玉驱马上前,轻声道:“驸马,公主她……或许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臣陪着驸马先行如何?”
长孙冲尴尬的摸了摸头,道:“……是这样啊,不必了,你与她自小一同长大,自是比我要了解她的心思,我去前面,你陪着她便好。”
?说罢,纵马走到前方去寻长孙无忌。
?夏玉驾马行至妙善身侧,隔着一层幂篱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妙善将幂篱挑起一角,露出铅华尽褪的一张面容来,她垂下眼眸,自言自语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早生两年,这样的话我说不定就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这件事若不发生,阿娘的身体也不会那样快便垮掉,事已至此,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补救呢……”说罢,眼底早已泪光涟涟。
?夏玉看她嘴里絮絮叨叨了半晌,哭了又说,说了又哭,好似孔子哭麒麟,好不悲戚。遂垂首思虑半晌,还是从袖中掏出帕子递给她,缓缓道:“世间哪来诸多如果,斯人已矣,不复归兮。公主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重头来过,就算容得反悔,也不是重来一遭便能有更好的结果的。”
?妙善接过来拭去泪水,冷冷道:“那一晚你我在九成宫内苑中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
?夏玉拱手:“臣记得。”
?妙善微微侧过头,正色道:“我和你的回答恰恰相反,我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这一生从不会屈服于天命,若那人命中将死,我就算拼尽所有,也要和天命斗一斗。”
?“公主……”
?夏玉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骑在马上的女子,她微抿着嘴,稚气未脱的脸上是超脱年龄的肃穆与坚毅,她娇小的身躯里,藏得究竟是怎样一副复杂到极致的灵魂,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玉,我不会放弃的。”妙善说罢,轻轻挥了挥马鞭,留给他一个坚决的背影。
?“公主,你这样……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妙善策马行至许国公府正门,早有国公府的下人上前牵住缰绳。
妙善翻身下马,跟着长孙父子二人进了府宅。
入目皆是刺目的白幡,耳边充斥着“节哀”的劝慰和男女刻意压低的饮泣。
妙善闭了闭眼,伸手解开颈上系带,迈步入了正堂。
纵使卸下幂篱,她眼前的颜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大片大片的素白。长孙氏一身素衣,伏在许国公高士廉的肩头。
妙善缓步上前,双膝跪地,稽首道:
“拜见皇后殿下,许国公。”
长孙氏轻轻一颔首:“你们都起来吧。”
妙善站起身来,看见长孙氏浮肿的面庞和宽大齐衰下仍旧明显隆起的小腹,忽觉鼻尖一酸。她赶忙垂下头用手抹了抹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长孙无忌上前朝高士廉拱了拱手:“舅父,我母亲现在何处?”
高士廉道:“现还在后寑停放,待这前厅布置停当,再挪至前厅停灵。”
长孙无忌点点头:“我已向圣人告了假,这几日我和冲儿还有便待在这里为母亲守灵。”
高士廉自幼便与胞妹亲近,当年妹妹和两个外甥被赶出长孙家后也是他一手照看,风吹霜打的经了那十几年,眼看着他们这一家渐渐兴盛起来,可偏偏她又一病不起,他日日为她的病情奔走,可还是看着她一日日衰败下来。如今她魂归黄泉,倒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
“好吧,舅舅会给你们安排住处。”高士廉拍了拍他的肩膀,苍老的脸上除了疲倦倒也再看不出什么来。
他又转头瞧了瞧尤自拭泪的长孙氏,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宫去吧,你有身孕,见不得这些事。”
长孙氏红着眼眶道:“杜若身为人女,却未能在母亲身前尽孝,如今母亲已去,杜若也不再奢求她能生还,只求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安然下葬,还望舅舅成全。”说罢,起身便要拜下去。
“殿下万不可如此!”高士廉忙将她搀起。高士廉知道自己这外甥女是个倔强脾气,也只得遂了她的愿,便一迭声叫人将上房收拾出来请她前去歇息。
长孙冲夫妇二人被安排在内院东厢房内,自入了东厢房后,妙善便一直未曾说话,只是坐在窗边发呆,长孙冲叫了她好几次也没有反应。长孙冲怕将起来,悄悄吩咐江流去西市买了几个糖饼回来。
“我没有胃口,你拿去吃吧。”妙善挥了挥手,而后便仍懒懒的倚在案几上。
“这怎么行,你午膳也没吃,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你再不吃些什么,只怕身子受不住。”长孙冲说着,将糖饼递到她嘴边。
妙善心下烦闷,一把推开他:“我不想吃甜的,我口中苦涩,什么也吃不下。”
“口中苦涩……那我去寻些蔗浆来。”
“不必了!”妙善拉住他:“我看前厅有些橘果,你拿几个过来与我解渴。”
长孙冲觉得奇怪:“外面那些橘子都是市上过季之物,味道酸涩并不可口。”
妙善此时已并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我只是一时起兴罢了,你若不想拿,直说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孙冲忙解释道。
“好了,我去阿娘那里看一看,你不必跟过来了,自有夏玉陪我。”妙善站起身,冷着脸吩咐了一句,迈步便出去了。
长孙冲面上笑容渐渐收敛,他看着妙善离去的背影,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
妙善来至长孙氏房间,看见尚药局医女正在为母亲诊平安脉,便上前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娘子,皇后身体如何?”
医女叉手道:“殿下脉象平稳,腹中胎儿康健,就是母体尚弱,一会儿臣会开些药膳给殿下进补。”
“你先去吧,我和公主说一会子话。”
医女欠身行了一礼,收拾了药具躬身退了出去。
“长乐拜见母亲。”妙善上前两步,撩衣纳头便拜。
长孙氏有些惊讶:“你以前从不这样动辄便行大礼。”
妙善站起身,坐到母亲下首,淡淡道:“长乐长大了,自然不能像幼时一样失了规矩。”
长孙氏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忽而笑道:“这孩子总在里面踢我,闹腾得很。”
妙善慢腾腾踱过去,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小腹,轻轻笑了一声。
长孙氏将女儿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三青,你告诉阿娘,你和驸马到底发生了什么?”
妙善垂首不语,只尤自绞着衣袖。
长孙氏上前攀住她的肩膀,强逼着她看向自己:“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如果你一直憋着不说,我和你阿耶只会更担心你。”
“阿娘,有些事不是越多人知道越好,你还是不要问了。”妙善别过脸去,回避着母亲炽热的目光。
见女儿决意不说,长孙氏也没有办法,只得在心里暗自揣测,但思来想去除了长孙冲待她不好之外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妙善如此烦心,遂不免埋怨起兄长来。
“我就说不要这么早便定下婚约,你父亲非是不听如今倒好,白白将我女儿折了进去……”
“阿娘!”妙善蹙眉喊了一声。
“驸马待我很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孩儿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那你告诉阿娘,到底是什么事?”长孙氏看她口中似有松动,忙逮住话柄追问。
妙善抿着唇,两道秀气的峨眉紧紧蹙起,心下挣扎半晌,忽然“嚯”的一下站起身来,朝着长孙氏长长一揖。
“长乐不肖,不能据实以告,还望母亲谅解长乐。”
长孙氏掏出帕子拭泪:“罢了,如今,连你也与阿娘这般生分,你如此冥顽不灵,我又能奈你何,你去吧。”
“阿娘……”妙善低低唤了她一声,眼底泛起泪光来。
“长乐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有求母亲。太夫人仙逝,长乐知道母亲内心悲痛,未免牵出旧疾,长乐欲往太白山请孙先生入朝侍奉母亲左右,还望母亲恩准。”
长孙氏道:“尚药局开的药我每日都按时服用,不必劳烦孙先生入朝。”
妙善又跪下叩首:“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长乐冒昧,但母亲的身子……更何况下个月母亲便要分娩,长乐害怕母亲的身体会亏损过甚。”
长孙氏叹了口气,道:“阿娘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我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你回去吧,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长乐告退。”妙善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公主,前面灵堂已经布置妥当,公主明早去吊过孝后,就可以回府了。”夏玉迎上去道。
“阿玉,你说如果重病之人怀有身孕,若将其腹中胎儿打掉,免去其分娩之苦,是否就不会加重病情?”
“这个……臣没有这种经历,但是臣觉得若腹中胎儿已长成,药物不一定会使其小产,反而有可能危害母体。而且若母亲要将胎儿生下,旁人应该也无法强迫其小产吧。”夏玉深思熟虑了一下,给了一个自认为非常谨慎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妙善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
妙善回房以后,兰儿便捧着小功服迎上来道:“丧衣已经根据公主的尺寸改好了,公主要不要试一试?”
“不必,你一会儿将其它形制的丧衣也一并叫人改了。”
“要不要改的大一些?毕竟公主还要长身体呢。”
“不用,就按照我现在的尺寸改。”妙善一口否决。
“……婢子明白。”
妙善行至内堂,却并未见长孙冲人影,只有江流一人在房中等她。
“你家郎君呢?”
江流嘿嘿一笑:“郎君在后院赏花,特命我请公主同去。”
“赏花?他还有心思赏花?!”妙善顿觉心头火起。
“是啊,许国公府后院种了许多忘忧草,黄澄澄的开了一大片,映着月光别提多好看了。”江流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兴冲冲道。
“忘忧草……倒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妙善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品了品,忽然轻轻一笑。
“走吧,带我去见你家郎君。”妙善说着,便去去了盏灯塞到他手里,示意江流头前带路。
二人兜兜转转到了国公府后花园,果见长孙冲坐在亭中烹茶赏花,遂提着裙摆走过去,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问道:“你可真是好兴致,前面忙成一锅粥,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品茶赏花。”
长孙冲不慌不忙将铜壶从火吊上取下来,给二人各斟了浅浅半盏,笑道:“你尝尝与平常之茶有何不同。”
妙善端起来一瞧,却见茶汤清亮,不似素日夏玉煮的那般浓稠醇厚,遂微微抿了一口,不由双眼一亮。
“如何?”长孙冲笑盈盈问道。
妙善又啜了一口:“这茶汤味道甚是清甜,与我平日所食都不甚相同。”
长孙冲一挑眉:“此茶并非鲜茶叶,乃是用事先烤干后制成的茶饼煮成,茶中只加了蜂蜜和薄荷叶,故而吃起来清淡。”
说罢,又提壶给她斟了一盏。
妙善笑道:“这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长孙冲掸了掸衣袖,微微颔首:“正是。”
妙善“哼”了一声,道:“你不是邀我来赏花的吗,花我是一支也没见到,你却在这里吃上茶了?”
长孙冲笑了笑:“赏花只是其次,品茶乃是首要。”
“原来你是叫我来夸你的,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妙善说罢,抬腿便要走。
“莫忙,且将这花种带上。”长孙冲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她。
“花种?”
长孙冲点点头:“是忘忧草的花种。”接着又道:“虽说邀你赏花是假,但我这里有一袋忘忧草的上品花种,你回府后可将它种于盆中,一年以后,仲夏花开,岂非比现在赏花有趣的多。”
妙善接过锦袋看了看,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花种?”
长孙冲啜了口茶,云淡风轻的回答道:“忘忧草,得之忘忧,也算是个好兆头吧。”
妙善怔怔的看了看手中锦袋,忽然摇头笑了笑。
“多谢你了,我会好好照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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