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妙善果携了赵直长入宫面圣。其实那赵直长本就属御医编制,只因妙善自小便由他诊治,李世民索性便让他跟着妙善去了公主府,成了她的专职御医,但其仍归太医署管辖,俸禄也由太医署统一发放。
赵直长入立政殿为李世民诊治,妙善率先一步回到延嘉殿。如今的延嘉殿成了她胞妹城阳公主的寝宫,城阳性子沉,不大爱说话,纵是见了长姊也并未表现出过多欢喜来。妙善未出阁前带了她两年,知道她秉性如何,是以也没有什么不爽。
直至晌午,赵直长方去延嘉殿见了妙善。
“我阿耶如何了?”
赵直长擦了把汗:“回公主,圣人确为旧疾复发,本来应是不严重的,只是不知为何并未及时用药控制,才会发展的如此严重。”
妙善心下凉了半截,但还是强撑着问道:“我阿耶……还有救吗?”
赵直长作了一揖:“臣也并未有十成的把握,不过臣认识一位医者,他若能为圣人治病,或许胜算会大些。”
“是谁?!”
赵直长顿了顿,道:“家师,华原孙思邈。”
妙善大惊:“你是孙老先生的高徒?!”
赵直长拱手:“正是,臣自幼拜入师父门下,武德元年,臣便奉诏入了太医署。”
妙善站起身,紧紧攥住他的手:“你能否将令师接来京都,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
赵直长忙拉开她的手,连连作揖:“臣惶恐,臣自入宫以来便再未见过家师,如今也只是听说他隐居太白山,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啊。”
妙善垂首想了想,道:“无妨,我去见阿耶,只要有阿耶的手喻,就一定可以找到孙先生。”
妙善晚膳后入立政殿拜见了李世民,第二日清晨,李世民的诏书便经中书省送达门下省,三个时辰后便经由尚书省颁布出来。
四日后,孙思邈的牛车出现在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
妙善和一众宫妃候在殿外,眼看着太阳西垂,立政殿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张、刘二位奉御一左一右搀着一个银发老者迈步走了出来。
孙思邈被面前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大群女人唬了一跳,偏头看向刘奉御。
刘奉御笑道:“这些都是后廷女眷,她们十分仰慕先生,故而特赶来拜见。”
孙思邈抽了抽嘴角,但还是朝着众人作了一揖。
妙善此时恨不得扑上去拉着他问个明白,但碍于体面,还是随着宫妃们微微揖了揖手。
行过礼后,孙思邈便随着二位奉御去了太医署研配药方。赵直长一早便在太医署候着师父,问明病情以后,飞奔着告诉了妙善。
妙善松了口气,笑道:“这么说,我阿耶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么?”
赵直长作了一揖:“师父说,圣人心态很好,愿意积极配合,这病便好了一半了。只要按着他的方子服药,饮食上注意一些,便能好的很快。”
“那便好,你替我多谢令师。”妙善抚了抚胸口,只觉心头悬着的石头终是落了地。
赵直长笑了笑:“家师说,公主能有这份心思已是最大的礼物,其他的都不重要。”
妙善站起身,朝他深深作了一揖:“令师医德高尚,长乐敬服。”
赵直长回了一礼,道:“师父素来不染尘俗,此番他能出山为圣人治病,臣也没有想到。”
妙善点点头,让赵直长回去后给孙思邈带好,他略坐了坐便离去了。
自孙思邈上京后,李世民的身子便一日一日好起来,直到五月末便已好的差不多了。
妙善也不好再待下去,遂寻了个日子拜别帝后,回了长孙府。
那日正逢长孙冲休沐,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府中瘫着养膘,可谁知下人禀报他并未在府中。
“他去了何处?”
江流摇了摇头:“阿郎只说出府办事,并未告诉奴他的去处。”
妙善眉头一皱:“他带随身侍童了吗?”
江流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阿郎只带了慧娘一个人。”
妙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
“公主……”江流怯怯唤了一声。
“没事了,你下去吧。”妙善挥了挥手。
“奴告退”江流偷偷瞄了一眼妙善,却见她神色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公主,要不要婢子派人出去找找?”
“不必,他想来是有自己的事。”妙善摆摆手,矮身坐在案前,道:“阿娘说的没错,我和他本就不比平常夫妻,若再倚着身份对他过多管束,他只会与我更加疏远。”
簪娘点点头笑道:“公主说的是,我们确实不好过多管束。”
妙善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闷闷道:“也不知怎么,自与他成婚以来我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簪娘去为她斟了杯茶,笑问:“公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妙善托腮想了半晌,迟疑道:“他对我很好,可是我总觉得他对我并没有那种夫妻之情,就好像……是在娇宠自己的妹妹。”
簪娘“噗嗤”一笑:“公主本来就是驸马的妹妹啊。”
妙善翻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二人收拾停当,便有长孙府的下人来请晚膳。妙善没有胃口,只喝了一小碗枣粥,便再未进食。
用过晚膳,妙善觉得头痒,便开了妆奁取出篦子来,招手叫夏玉给她篦头。
夏玉拿着篦子瞧了瞧窗外,笑道:“天色尚早,臣叫人烧些热汤给公主沐发可好。”
妙善摇头:“我头发厚重,此时洗了只怕到睡觉也不会干,第二天晨起又要头痛了,还是篦一篦吧。”
夏玉遂给她散开发髻将头发梳顺,早有宫娥捧了炭盆过来,妙善弓着腰,一头如瀑长发尽数拢到身前,夏玉半跪在地上拿篦子给她篦头,炭火冒出的股股热气烘的妙善面红耳赤,她喘了几口粗气,道:“明日你派人去升平坊摘些白芷、豆蔻和皂角来,那园子里的草药比外头的品相好。”
夏玉问道:“要不要告诉太子或者药藏局?”
妙善笑道:“我明日修书一封送至东宫,自会说明此事,你不必担心。”
“修书?”
妙善将头发撩起,勾唇一笑:“太子不日大婚,我作为胞妹,怎好不问候一下?我还选了几件贺礼,你一会儿帮我挑选挑选。”
夏玉奇迹般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夏玉默默移开目光,讷讷道:“我在想为什么这么晚了驸马还不回府。”
“可能有人叫他去吃酒了吧。”虽然如此说,妙善也觉心下不安。篦完头发,妙善也并未绾髻,只用红发绳松松绑住发尾,便坐在案前拿起绣绷来绣并蒂莲。
妙善工书画音律,骑射术算在女子当中亦属上乘,只不过那针黹女红着实差强人意,以前未出阁时还不觉什么,谁知自参加了几次宴会之后,便深受打击,拿起了那已经落灰的绣具,信誓旦旦的说要给长孙冲绣一个荷包。
夏玉也算看着她长大,本以为她这次也会半途而废,却没想到一坚持便是半年,虽然绣品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其用心程度还是让夏玉吃了一惊。
原来,一向大咧咧不问世事的公主,也可以为一个人如此努力,长孙冲还真是幸运,一道圣诏便娶走了自己守护了近十年的小公主,娶走了她的人,也带走了她的心。
“当当当”外间更鼓响了三声,原来已是初更。
夏玉上前点起宫烛,轻声道:“公主,还要等吗?”
“再等等吧,告诉他们把廊下的灯都挑起来。”妙善搁下绣绷,揉了揉眼睛。
“公主,慧娘求见。”兰儿掀帘子进来说道。
“让她进来。”
片刻后,慧娘踱进来行了一礼:“禀公主,驸马已经回府,现在书房安歇,请公主放心。”
“书房?他为何要歇在书房?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驸马还有公文要处理……”慧娘垂下眼眸,声音越来越小。
妙善顿生疑虑,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便让他早些安寝。”
慧娘松了口气,复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慧娘走后,兰儿方道:“公主,驸马刚回府时便被仆射招走,二人在一起待了很久,之后驸马才回的书房。”
妙善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遂道:“你去叫膳房的人热一盅羊乳送来。”
兰儿领命去了,不多时便送来一盅热气腾腾的羊乳。
妙善叫兰儿捧了羊乳,二人挑着灯一路来到长孙冲书房门口。
江流正倚在廊柱上打盹儿,隐约听得有脚步声传来,睁开眼定睛一瞧,却见妙善打着灯晃悠悠朝自己走来,忙不迭奔上前作了一揖:“奴拜见公主,公主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紧事?”
妙善道:“我让膳房热了些羊乳,特意给驸马送来。”
江流嘿嘿笑了笑:“既如此,奴便给阿郎送进去了。更深露重,公主快些回去吧。”说着,伸出手便要去接那小盅。
妙善一伸胳膊将他拦住:“不必,我亲自送进去。”说罢,还不等江流阻拦,一推门便进去了。
江流恨恨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兀自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希望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早作准备。
妙善进了书房,看见长孙冲端端正正跽坐在案前,捧着一卷公文批阅。
妙善回身接过兰儿手中的羊乳给他搁在案上,轻声道:“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我炖了些羊乳,一会儿趁热吃。”
长孙冲微微侧身,朝她拱了拱手:“多谢公主。”
妙善提着裙摆挨着他坐下来,笑道:“我现在也不困,我给你研墨吧,以前我阿耶批奏章的时候,我阿娘就在一旁研墨。”
长孙冲嘴唇嗫嚅了几下,也并没有说什么。
妙善给他研着墨,不住的斜眼看他,眼见着他光洁的额头上浸出汗来,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不由心下了然。
她慢慢站起身来,笑道:“我先回去了,那羊乳有些凉了,你热一热再吃。”
长孙冲一拱手:“恭送公主。”
妙善回到明辉院,簪娘服侍她宽了衣裳,妙善坐在杌子上泡脚,忽然招手叫她:“你明日去开了嫁妆箱子里,将宫里配的生肌膏拿几罐给慧娘,叫她不要告诉驸马是我让给的。”
簪娘不解:“驸马要生肌膏做什么?”
妙善道:“驸马身上有伤,给他送些生肌膏好得快些。”
“有伤?!”
“嗯”妙善点头:“他今日见我并未起身行礼,看着是跽坐,其实根本就是跪姿。如今不过五月天气,我在身旁坐了片刻,他便大汗淋漓。最重要的是,我闻见他的身上有草药的味道。那味道和我当年背上敷的草药味一模一样。”
簪娘讶异的张了张嘴,随即一脸崇拜的看着妙善,由衷赞道:“公主真厉害!”
妙善莞尔:“还多亏了赵直长给我配的药露,要不然我这鼻子还什么都闻不见呢。”
“可是……为什么公主不想让驸马知道呢?”簪娘不解。
妙善接过巾帕擦干了脚,盘腿坐在榻上,不紧不慢的道:“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也装糊涂。”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送宫里的药,这不是欲盖弥彰吗?”簪娘更加疑惑
妙善神秘一笑:“我就是想看看,慧娘到底会不会告诉他,他又是什么反应,想想便觉得有趣。”说着,尤自掩嘴嗤嗤笑起来。
簪娘愈发觉得今天的公主有些不太正常,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服侍她安寝后,尤自揣着一肚子糊涂自去睡觉。
第二日,长孙冲忽感风寒,卧病在榻。簪娘将生肌膏给了慧娘,将妙善叮嘱她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
慧娘千恩万谢的离去了,待回到书房,方沉着一张脸将药罐搁在长孙冲面前。
“这是公主送来的药膏,她叮嘱婢子不要告诉阿郎。”
“她知道了?”长孙冲一惊。
慧娘矮身坐下来,道:“具体应该还不知情,不过她若想知道,也就是动一动嘴的事,阿郎,你何苦要这样瞒着她?”
长孙冲长长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可是,丽娘身份特殊,如果公主知道,只怕她……”
“她再特殊,也只不过是个入了乐籍的贱人,与婢子有什么区别呢?!公主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就这样辜负她?”
“我与她的事不用你来管。”长孙冲垂首,面上阴云密布。
慧娘见他毫无悔过之意,心下焦灼无比:“婢子自知身份低微,无权干涉阿郎私事,可是,婢子虽然下贱,却也知此事一旦败露,阿郎将身败名裂!婢子自小和阿郎一起长大,实在不忍看阿郎因为一个下贱的乐女而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够了!我说过她不是下贱的乐女!阿耶阻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止我?!好,既然如此,你大可向她李丽质和盘托出,她若受得了,我与她还可以各自安好;她若受不了,我自会上书陈情请罪,请圣人发落!”长孙冲暴起,挥手打落面前的白瓷药罐,却不防牵动伤口,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将手放在伤处。
慧娘眼中透出深深的无奈,她摇头苦笑一声,朝着长孙冲行了一礼:“慧娘言尽于此,阿郎自便吧。”
说罢,转身便走。
“你明明与她是一样的,为什么就对她心怀偏见呢?”长孙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慧娘冷笑一声,缓缓道:“婢子与她虽都入贱籍,但婢子有自知之明,在这一点上,婢子便比她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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