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并没有听见,仍是专心的耕着面前那片土地。妙善上前两步,抬高了嗓门:“阿翁!”
李渊身形一顿,将铁锄搁在一旁,搓了搓衣袖,慢慢转过身来,朝她招了招手,笑道:“三青,过来。”
妙善刚提了裙子打算过去,李渊忽然摆了摆手:“别过来了罢,这里脏,会弄脏裙子。”说着,颤颤巍巍的朝她走过来。
妙善还是上前将他扶住,笑道:“不妨事的,这裙子本就有些沾灰了,回去也是一样洗的。”
李渊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人把土翻完,方携着妙善缓步进了寝殿。
妙善挑了个蒲团坐下,李渊进内殿去换了件灰色的家常罗衫出来,妙善起身重新见了礼,祖孙二人方各自坐下。
李渊朝她招了招手:“三青过来,让阿翁看看你。”
妙善踱过去挨着他坐下。
李渊摩挲着妙善的手,忽而笑道:“三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便这般大了。”
妙善垂下眸子,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歉意:“三青不孝,三年了也没来看望阿翁。”
李渊笑而不语,只静静望着他。
妙善忽想起李世民还让她捎了礼物,遂笑道:“天气慢慢凉了,阿耶怕阿翁冻着,特命我带了御寒的帽裘过来,都是极好的,阿翁可要看看?”
果不其然,李渊的脸上现出一丝诧异来,李渊嗽了两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不必了,你阿耶送来的东西自是好的。”
妙善也觉尴尬,只得跟着笑道:“其实我也觉得阿耶送这些过来有些不妥,但是阿翁也知道他,平日里也不会送人什么的,还望阿翁海涵。”
李渊抬眼看了看她,慢慢敛起笑容,收回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妙善心头一紧,还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遂小心翼翼的问道:“阿翁……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渊摇头,不无遗憾的长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起你幼时的时候,你当年才这么大一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就喜欢骑在我肩上摘槐花,一摘就摘好多,回来都做成槐花酱。转眼你便这样大了,明年都要成别家的新妇子了,阿翁也再背不动你了。”
妙善虽然并比不得真正的长姊与李渊亲近,但到底血浓于水,李渊的这番话还是让她鼻头一酸。
她抽了抽鼻子,浅浅一笑:“我前几日见了几个和阿翁差不多岁数的臣子,他们的头发都花白了,身子也佝偻的不行,就连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哪比得上阿翁精神矍铄,还能挥的动那沉甸甸的锄头。”
李渊淡淡笑了笑,并不置一词。
妙善问道:“阿翁,孙儿明年便要出降,虽说驸马是母舅家的大表兄,可我与他并不熟识,也不知他秉性如何,心下总有些惴惴。”
李渊捋了捋胡子,道:“长孙冲我见过几回,此人看上去忠厚老实,实则是个极有主意的,不过年纪尚轻,有些少年人的傲气。你于他而言虽是下嫁,但万不可自恃身份看低了他,夫妻相处,要相互体谅着些。”
妙善含笑点头:“我晓得。”
李渊继续道:“你们都还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有些矛盾也是避无可避的,你和你阿耶不同,总喜欢藏着心思,这是夫妻相处的大忌,你要千万注意着些,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说出来,就算你出手打了他,他也不敢拿你怎样。”
妙善听罢连连点头,掩面而笑。
李渊正色道:“我知道你阿娘也会叮嘱你,阿翁跟你说这些也不大合适,但阿翁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阿翁也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的过一生。”
妙善将头倚在他肩上:“三青知道阿翁一直关心着我,关心着阿耶阿娘。其实阿耶也想和阿翁待在一处,今年我们去九成宫,阿耶在丹霄殿前发现了一眼清泉,为此还设了宫宴,不过阿耶总有些不甘,他说此番盛景就该有上皇亲证才算圆满。”
李渊笑了笑,不置一词。
妙善抬起头,一脸希冀的看着李渊:“阿翁,明年跟阿耶阿娘一起去避暑好不好?”
李渊眸色暗了暗:“阿翁老了,走不动了。”
妙善听罢,颇为遗憾的撩了撩头发:“三青明年怕也不能同去岐州了,那便陪着阿翁在长安城里吹风罢。”说着,又攀着他的胳膊笑道:“不过还好,阿耶已命阎侍郎拟了东大内的稿图,就建在龙首原上,龙首原地势高,又临近渭水,总比这大安宫凉爽些。”
李渊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拉自己起来。妙善遂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二人缓缓踱至门口,李渊忽然指了指天空正中的太阳:“三青,你看这太阳火红火红的。”
妙善跟着赞道:“是啊,晴日当空,是个极好的兆头。”
李渊轻轻叹了口气:“此时的太阳就像现在的你。阿翁便是那将落的夕阳,只剩下一瞬的光明了。”
妙善:……
妙善回头,看着李渊瘦削的侧颜,不由小小腹诽:她总算知道阿耶这张不讨喜的嘴是从哪里得来的了。还好她随了母亲,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咳咳咳!!!”
李渊忽然捂着嘴拼命的咳嗽起来。妙善忙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看他咳的实在难受,忍不住问道:“前几年还没有这样严重的,怎么今年便成了这样?”
李渊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自去岁便是这般了,不妨事的,都是些老毛病。”
妙善蹙着眉道:“赵直长一直在给孙儿控制气疾,孙儿明日便把他派来给阿翁瞧一瞧。”
李渊摆了摆手:“不必,阿翁自己心里清楚。”
妙善还想再争辩一下,只听李渊扬声道:“来人,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布膳?!”说罢,回过身拍了拍妙善的手:“阿翁知道你喜欢吃羊肉,特命人准备了古楼子和羊肉汤饼,一会儿留下来用过午膳再回去。”
李渊很了解妙善,羊肉汤饼和古楼子也确为妙善所喜之物,不过当那尚泛着油花的羊肉汤饼端到妙善眼前时,妙善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李渊捧着碗吸嗦了两口,看妙善拿着箸儿在碗里拨来拨去,半晌才挑起一根放进嘴里。
“不好吃吗?”李渊问道。
妙善笑道:“今儿早上吃了两个天花毕罗,还不甚饿。”
李渊遂道:“既如此,一会儿阿翁叫人给你炖一盅鲫鱼汤,热热的喝了再走。”
妙善笑了笑,伸手撕下一块古楼子递给李渊:“阿翁趁热吃,古楼子冷了就不好了。”
李渊接来咬了一口,费力的嚼了嚼,终是用羊肉汤就着咽了下去。
“阿翁牙口不好,咬不动这古楼子,一会儿给下人分了吧。前儿西域那边还命人送来两只骆驼,本打算割了驼峰烤来吃,还是算了吧。”李渊叹了口气,看着面前泛着浓郁肉香的古楼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妙善道:“是啊,那驼峰虽好,到底不必家养的牲畜吃着放心,阿翁身子不好,吃了恐不消化,还是小心为是。”
李渊听罢,胡子抖了两抖,到底也没说什么。
妙善觉得有些尴尬,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埋头吞咽着剩下的古楼子。
?今日妙善来大安宫这一趟可算是心酸中透着尴尬,遂也并未喝那盅鲫鱼汤,太阳刚一落山便与李渊辞别,赶着回了太极宫。
?“公主这一趟去的倒是挺久的。”兰儿笑道。
妙善坐下来喝了杯酪浆:“阿翁年纪大了,我想多陪一会儿他。”
兰儿探着头将她一望,道:“婢子瞧公主好像不大高兴。”
兰儿话音刚落,便看见夏玉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而后道:“天色不早,公主还是早点歇息吧。”
妙善不语,踱到画案前坐下:“说好了年末便能将线稿交给先生,可如今我却只画了一半不到,眼看便要入冬了,墨色也不必以前莹润,想赶工便更难了。”
夏玉细细端详了一下已描出大致轮廓的画稿,道:“这太极宫图最突出的便是这宫门和太极殿,其余的只需略添一二作以点缀,若一宫一殿皆要画的仔细,不仅公主疲累,画稿也过于繁复,以致失了轻重主次,效果恐适得其反。”
?妙善闻言也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叹道:“阿玉说的有理,怨道阎先生夸你通透,虽不会作画,但却是真正懂画之人,如此看来,倒是一个字也不错。我以往作画只知如何将所画之物画的更好,却极少注意画之意境,到底是我拘束了,不比你看的宽广。”
?夏玉羞赧,垂首一笑:“臣哪里懂得什么丹青笔法,不过是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个理,若所求过多,自身又无法承受,到头来也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还回去罢了。”
?妙善听罢,转过身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极大的遗憾来。
?夏玉不解:“公主缘何这样看着臣?”
?妙善摇头叹道:“若你并未入宫,现在许是已成了长安城里小有名声的少年郎君了吧。”
?夏玉笑言:“公主几年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妙善正色道:“那不一样,我是真心的。你若未曾入宫,我定会竭力向阿耶举荐你,不过……”说罢,将眼珠转了两转,忽而笑道:“不过若是那样,我可能也就不会认识你吧。”
?夏玉在她身旁撩衣坐下,笑问:“公主希望遇到臣吗?”
?“那是自然,不过我也不是那样自私之人,比起将你拴在我身边,我更愿意你入朝廷,辅政安邦方为男儿志向所在。”说罢,煞有介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玉垂下眼眸,嘴角笑意略敛,半晌,方笑道:“原来,在公主心里,臣是这样一个人。”
?妙善欣慰的眯起眼睛:“那当然,在我心里,那些文臣才子都比不上你的一星半点。”说罢,迤迤然站起身来,拖着裙摆回了寝房。
?夏玉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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