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长安城真是个邪门至极地方,贞观元年十月下旬,皇后时隔五年再次有孕,帝大悦,分赏六宫,又召集工匠在各地修了数百座观音庙为皇后祈福。
长孙氏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丈夫像模像样的侧耳覆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颇为无奈的道:“还不到三个月呢,能听来什么?”
李世民笑道:“我要早些与他培养感情,到时候我儿子就与我更亲近些。”
长孙氏噗嗤一笑“你怎么就确定是个儿子?女儿难道不好?”
“女儿自然更好了,你看咱们小五多灵秀可爱,若再生一个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长孙氏白了他一眼“那你还口口声声说这一胎是个儿子!”
李世民正色道“我看你这几天总吵着要吃醋芹,人说酸儿辣女,你怀小五时就爱吃蘸着蒜泥的蒸猪肉,这会子又要吃醋芹,不是儿子是什么!”
长孙氏忽然想到了什么,摇了摇丈夫的胳膊,道:“说到三青我才想起来,你登基也快一年了,我和承乾的册封礼也都行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三青举行册封礼?”
李世民将她的手轻轻一捻,笑道:“急什么,我过年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划了,我选了金陵、晋阳、长乐三郡,就是不知把哪个封给小五最好,你觉得哪个合适?”
长孙氏笑道:“这是二郎的国事,妾身怎好过多干涉。”
“你又来了!每一次我叫你帮忙拿主意,你就这样推脱我!”李世民瞬间跳起来,一脸委屈的指着她嚷嚷。
长孙氏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向他解释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
“小五是你的女儿,小五的公主册封礼是国事,也是家事,你没有理由作壁上观。”
长孙氏细想了想,李世民说的倒也在理,遂轻声道:“妾身记得,我生三青的时候正逢我大唐战胜了长乐王窦建德,我当时还想:这个孩子真是她阿耶命里的福星,甫一出世便传来前线告捷的消息,我们不如,便将长乐郡送给她作封地吧。”
李世民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长乐郡地处平原,物产丰饶,将此地封给小五,最是合适不过。”
“长乐二字寓意也好,作为母亲,我还是希望她能长平安乐,无忧无虑过一生。”长孙氏轻抚着小腹,满眼都是怜爱。
李世民笑道:“等明年咱们的孩子出生了,我就把他的满月酒和他长姊的册封仪式一并办了,作一个双喜临门。”
贞观二年七月,长孙皇后于东宫丽正殿诞下皇九子治,帝下诏,封赏天下与皇九子同日而生的婴儿。八月,帝后于满月宴上,将国宝玉龙子赐于皇子治,同月,皇五女诏封长乐郡公主,皇六女诏封豫章郡公主,同年十月,皇十一女李敬等皆受公主册封。
册封礼无疑是繁冗而漫长的,妙善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揄翟,头上顶着近二尺的巨大花冠,只觉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簪娘附身扽了扽她长长的衣摆,笑道:“婢子听闻,娘子身上这件礼服还特意用了轻薄的料子,大冠也是减了分量的。娘子若是连这个也受不住,日后出降着钿钗礼衣时可怎么好。”
妙善刚要搭话,就听夏玉道:“簪娘,今日册封大典过后可不能再叫‘娘子’了。”
簪娘吐了吐舌头“我知道,要叫‘公主’,你放心,定不会错的。”
时隔四年,再次听到公主这个词从自家宫人的嘴里说出来,妙善竟觉得有些恍惚。
四年前,她还是宏义宫里无忧无虑的五娘子,不过弹指之间,她的父亲便实现了从亲王到太子再到皇帝的人生夙愿,而她也跟着一路高歌猛进,成为了大唐尊贵无比的公主,不久之后,她还将离开东宫这片土地,去往更为幽深封闭的太极宫。
“公主戴上这顶花冠,从此便不同了。”夏玉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头冠上的每一颗玉石玛瑙,最后落在她颈间的绶带上,细细的为她将绶带解下。
妙善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阿玉,待我出降之日,你还会像今日一样为我打理嫁衣么?”
夏玉笑道:“到那时,公主身边有至少五六个宫妇围着,哪里还轮得到臣来插手。”
妙善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阿玉,你多大了?”
“刚满十七”
妙善道:“若你未曾进宫,家中这会子怕是已经在张罗婚事了吧。”
夏玉微微一愣,继而笑问:“公主愿不愿意臣进宫呢?”
妙善叹了口气:“你生的好看,又会抚琴,会做画,会写诗文。如果不进宫,大可有一番作为。”
抚着她衣袖的手一滞,夏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一笑。
“公主,天色不早了,公主该歇息了。”
妙善不言,径直踱到窗前,仰着脸道:“你看今夜月色多美,我想出去走走。”
“公主该歇息了。”
妙善转过头,轻轻扯住他的袖子“我不走远的,就在附近转转。”
夏玉身量抽的瘦高,二人站在一起,妙善也不过将将到他的腰际,此番仰着脸眼巴巴将他望着,更显娇柔可怜。
夏玉默默将她推开,去架上取下斗篷递给她,道:“臣陪着公主。”
妙善系上斗篷“你素来早睡,我叫兰儿陪我便好。”
夏玉也不理她,自去挑了一盏宫灯,道:“兰儿跟着公主忙了一日,这会子怕是早已经睡了。”
“婢子不累,婢子也跟着公主。”簪娘忙道。
妙善无法,只得带着二人出了宜秋宫。
三人漫无目的的在宫中闲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丽正殿。妙善向里张望了一下,见殿中仍旧灯火通明,不由奇怪:“阿娘平日里这会子早已睡了,怎么今天还醒着?”
簪娘道:“许是小郎君还没睡,殿下在照看吧。”
妙善亦觉有理,遂迈步上了台阶。
廊下上夜的宫人忙迎上去行了一礼:“公主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要找皇后?”
妙善微微颔首:“长乐求见皇后,还请娘子通禀一声。”
那宫人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将门小小开了个缝,轻声道:“公主一人进来便好。”
妙善点了点头,褪下斗篷递给夏玉,叫二人去廊下背风处坐了,方随着宫人进了丽正殿。
殿内是出人意料的寂静,殿中各角落燃着的宫烛泛着莹润昏黄的光晕,层层帷幔低垂,营造出一种极度静谧的氛围。妙善下意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跟着宫人一路往长孙氏的卧房去。
长孙氏刚把睡熟的雉奴放进榻边的摇篮里,一抬眼便看见妙善俏生生立在门外,遂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妙善踱过去行了一礼,而后挨着她坐下。
长孙氏将她揽入怀里,轻轻问道:“你这么晚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妙善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阿娘和小九。”
长孙氏闻言笑道:“他刚睡下,你去看看吧。”
妙善遂凑到摇篮跟前细细端详起来:小雉奴裹在一个大红襁褓里,端端正正的仰面躺着,一张脸睡得通红,小嘴圆圆的张着,唇角挂着一丝晶莹的涎液。
妙善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熟睡的婴儿和上一世那个如磋如磨的皎皎君子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的端正倒是与生俱来,就连在襁褓里熟睡也是这样规规矩矩。
“你看他多老实,不像你丁点大的时候就彻夜的闹腾,搅的人睡不安稳。”长孙氏道。
妙善盯着雉奴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他胖乎乎的脸颊。
许是感受到了异物的侵扰,雉奴小小的身子扭了扭,慢慢睁开眼睛,一脸迷茫的看着妙善。
妙善被他这一瞪,顿时慌的没了主意,连忙要将手移开。谁知雉奴见她要走,忽然伸出一只肉乎乎的爪子紧紧蜷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张着小嘴啊啊呜呜的叫起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妙善一只手被他紧紧圈着,想动也动不得,只得偏过头向母亲求助。
长孙氏捂着嘴嘿嘿轻笑“许是你他看上了你身上的物什,张着手想要吧。”
妙善低头看了一眼,欲哭无泪:“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啊,他能瞧上什么?!”
妙善来的时候已褪去了公主揄翟,只穿了一身素色短衫,系了条高腰间色裙,浑身上下并无一件装饰。
谁知雉奴见二人不理他,忽然拔高音调,扯着嗓子号起来,一边哭一边拳打脚踢,憋得小脸涨红。
那一瞬间,妙善真想跟着他一起放声大哭。她为什么好死不死的要出去赏月,好死不死的逛进了丽正殿,好死不死的去逗弄他!我的小祖宗诶!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哭了!
“他是不是看上了你头上的绢花?”长孙氏淡淡道
妙善听了,忙将发间的白海棠花摘下来放到他张开的小手上。雉奴得了白海棠,忙将花枝紧紧攥在手上,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盯着那枝小小的海棠绢花,看得格外认真。
妙善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伸手逗弄,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摇篮跟前,静静地看着摇篮里一心玩花枝的弟弟。
长孙氏看着一儿一女能够如此和谐相处,也是欣慰万分,一时也不忍打扰他们,遂拿了针线在灯下赶制李世民贴身的中衣。
妙善盯着雉奴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小时候就这么喜欢花花草草,长大了怕不知要撩拨多少小娘子啊。”
长孙氏心下一惊,看着半大点的女儿一脸惆怅的说着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不由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感。
谁知雉奴听了这话,竟小嘴一咧,“咯咯”笑了起来,两只手兴奋的挥舞着,连他手上的海棠绢花也跟着花枝乱颤。
这一笑,笑得妙善心都要化了。妙善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轻轻点着他的鼻尖,笑道:“真希望他快些长大,我好想见他追着我叫阿姊的模样。”
“那我把他送到宜秋宫去,让你日日都能见到他可否?”长孙氏以袖掩面,嗤嗤而笑。
妙善听了也不恼,只盈盈一笑:“怕是阿耶阿娘舍不得,毕竟我宫中有个魔王,可是专门找小孩子下手的。”
此处所指魔王,自是那宰相房乔的幼女,长乐公主的伴读仕女——房遗瑾。
自那日房珩娘带着豫章私闯长乐门后,卢氏便勒令房玄龄上书请求接珩娘回家,房玄龄不敢违抗夫人,只得硬着头皮给李世民上了两道表文,谁知李世民只说此乃后宫事,横竖他管不得,让他去寻长孙皇后。
长孙氏也不喜珩娘过于聒噪,遂顺坡下驴的同意了卢氏的请求,临走时还送了珩娘许多小玩意。
珩娘一走,宜秋宫又恢复了往日宁静,可谁知自珩娘走后,豫章便一直郁郁寡欢,待有人问她时,她也吭哧吭哧不肯说,后来被逼得急了才扭扭捏捏的说想让房娘子回来。
豫章虽养在长孙氏膝下,然到底与妙善这等嫡亲的子女不同,自小便沉默寡言,甚少有人能与她玩到一处。此番好容易有了个房珩娘,结果呆了没几天就被撵回了家。豫章心下不舍,却又不敢告诉长孙氏,只得默默伤神。
长孙氏听罢,立即把房珩娘叫了回来,作了豫章的伴读仕女。经历了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屠杀”,房珩娘此番再入宜秋宫,倒是难得的谨言慎行。妙善认为她许是转了性情,当然,要在忽略她伤痕累累的后背的前提下。
“珩娘现下是小六的伴读仕女,你也可省些烦恼。”长孙氏道。
“天色已晚,你快些回去吧。”
妙善弯下腰试图拯救已经被揉成一团的海棠绢花,可是指尖刚碰到他蜷起的小手,雉奴便又张开嘴玩命一般哭起来。
妙善忙不迭缩回了手,“嗖”地一下弹开老远。
长孙氏忍不住嘿嘿轻笑:“你还要同他玩吗?”
妙善连连摇手:“不了不了,孩儿告辞了,阿娘多保重!”说罢,对着长孙氏拱了拱手,一溜烟奔出了卧房。
妙善甫一开门,迎面便是簪娘一张大脸。妙善吓得一个趔趄,捂着胸口道:“簪娘,你做什么扒在门上?”
簪娘垂首道:“婢子见公主进去了半日也没出来,就想透过门看看。”
夏玉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慌不忙抖开斗篷给她系上,笑道:“公主,我们回家吧。”
妙善看他冻的鼻尖微红,忍不住道:“我给你的斗篷,你怎么不披上?”
夏玉道:“臣一直抱着,不冷的。”
妙善嘴唇微微动了动,末了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我们回去吧。”
夏玉跟在妙善身后走了一阵,忽然问道:“公主头上的海棠花呢?”
妙善憨憨一笑“雉奴可喜欢那海棠花儿了,死捏着不撒手,我便留给他了。一朵花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径直向前走去。夏玉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往日情景在眼前浮现。
那日下了一场大雨,她一脸惆怅的托腮望着窗外。他问其故,公主闷闷的说:“你看这一树的海棠,昨日还粉粉嫩嫩的开了一树,今早便都凋零了,真是世事无常。”
他听罢,便回到房中花了两日功夫才扎了一对海棠绢花。公主很欢喜,当下便簪在头上。他亦很欢喜。本以为她会一直戴着,可谁知不过短短半月,她便将其中一支毫不在意的送给了别人。
罢了,他于她而言,最多是个要好而忠心的奴仆。即便如此,公主对他已是超乎了礼制的信任和包容,他又怎能奢望她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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