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中断,陶海分明心有成算,从容和裘明对视。
裘明颇具韧性,尽管场面乱成一锅粥,仍然拒绝这鱼陪同,甚至扬言回去要同他好好算账。然而陶海的主张总是超出预期,坚称受罚可以,但不愿和大哥分开,非得死皮赖脸黏住魂球。
自恃大哥风范,魂球同样出言反对,裘明干脆利落驳回,抓着宛若灵魂出窍的布灵,道:“你的新小弟可是险些致布灵于死地。”
他很明智地不曾提及自己,反正某只魂球的答案显而易见,绝对不会在乎,反而踩上两脚。
魂球仍有异议:“可是哥在海上漂流时,就是他震慑鱼虾,不许它们啃咬的,不然我们不一定能挨到岛上。”
这条情报来得悄然,裘明意外地睁眼,似是重新认识一样,打量着陶海,对方神色如常。
“你确定?”他问。
“当然确定,哥记得帮过哥的气息,就是他,”魂球坚信不疑,“不然哥受着伤,干嘛和他出去玩?哥又不傻。”
除却最后一句,其他句话若表述为真,裘明觉得挺有说服力。
他的态度有所松动。
主星的大海比其明面展现的危险多了。先是浩瀚无垠的水系魔力,一旦浸入人体,就会无休无止地渗透肺腑、消解膂力、疲软筋脉、散失魂魄,成片的海水就是名副其实的销骨之水。然后是海里的生物,蜉蝣、菌类、浮萍,层出不穷的鱼虾鳖鳌、虾鱿鳗鲸,一个个都是善缠络、好牙口,在海中游鱼得水,偏偏鲛人以外的人种没有善水性的,此消彼长,完全不能沾染。
当时他们油尽灯枯,要除掉他们无需麻烦,任由自生自灭就罢了,强捞一手很大概率是出于善意,一如四叔四婶所做的那般。
但是,为什么呢?
裘明悄悄觑了眼。
既然动了杀心,下了杀手,旁观他们淹死不就行了,为何多此一举,让自己前功尽弃?
陶海的耳朵微动,他应是知晓裘明看他,但不理睬,和魂球聊天,其中表现也不堪入目,每当魂球嘟嘴时,他总是先一步妥协,可谓屈尊卑膝。
一道奇异的灵光击中了裘明。
这条鲸不会是喜欢上那球了吧?
他发誓自己绝不希望这么想,很多涉及某只球的事却根本不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移。
裘明眸光闪烁不定,偷偷摸摸地在魂球和陶海身上看来看去。
魂球本来乐着,突然毛骨悚然,转头就和裘明对视,叽叽警告。
裘明无视于他,对陶海道:“你要跟就跟吧。”
陶海喜形于色:“多谢大哥主人。”
好诡异的称呼……裘明淡定地保持表情,拈手甩甩面皮似的布灵:“你记得离这位远点,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他捏住的这块板前科累累,等他缓过来,还未知能做出何等事来呢。罢,反正和他本人无关。
敲定明哲保身的想法,裘明抱着布灵,领头进屋,问:“你来这里,四叔四婶同意了吗?”
“同意了,”陶海跨入门道,“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裘明心里不信,口头敷衍,拿了只凳子递他,结果一只不够,得两只才坐得下陶海那宏伟的体格。
陶海坐下道:“谢谢,如不介意,允我带各位深海一行如何?那儿有许多宝贝。”
魂球潇洒地落于桌上,但布灵和他隔得不近,叫他摸不着头脑。
“叽?”
布灵瞥了瞥,背身。
“什么宝贝,能有静心去火的吗?”裘明还在忙活,兴致缺缺。
“有。”
手边顿住,裘明若有所思道:“真有?”
“有。”陶海保证道。
裘明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打手掌道:“那就走吧。”
陶海弯唇微笑,温和垂目:“球哥?”
魂球还在遥望布灵,郁闷地叽叽直叫,闻言上仰,两只大眼傻呆呆地眨。
“等等,”裘明插话道,“我们不用真身,用分神,你带着分神下去。”
陶海叹一声,应道:“嗯。”
因此,裘明、布灵各放出一团精神力,由魂球凝出魂仆,连通感官,交给陶海。陶海笑着接住,嘴巴张开,囫囵吞下,转身出门。
凭借朦胧联系,裘明感觉到和自己精神同源的魂仆没有穿过食道到达胃肠,而是钻入了一片雾蒙蒙的空间,咕咚一下,半身泡进湿润的水里,半身迎着轻轻吹拂的风。水下漂着五光十色的珊瑚海藻,小型鱼群嬉戏,凶猛些的气息蛰伏在水底。
“这是我在体内开拓的秘境,用风和水来填充,养了些鱼仔,”陶海的声音在空中炸响,沉闷如雷,好似来自四面八方,“需要时我会把深海搏章、拟态海龙和杀人鲸叫出来。”
裘明秒懂,这条鲸鱼正在说明自己是如何模仿人类天赋者的,称得上聪明。
他的魂仆旁边,一颗圆丸鬼鬼祟祟地漂到一块水豆腐附近,球靠近一分,豆腐便远离一分。
这边的本体魂球不高兴地撞了布灵,布灵毫不客气予以回击,戳陷他一个洞。
裘明瞥见,凉声道:“好看,多打一会。”
两小只偃旗息鼓,按捺大动作,仍旧你打我一下,我顶你一趟,只是幅度轻微。
陶海那边,三只魂球随着陶海入海。只见白嫩胖子矫健跳进水中,宛若泡开了,体型飞速膨胀,肤色转深,皮表撑裂道道皴纹,不断深入海域,摇身变作一条比他们所居小岛还大的鲸鱼。
身为矮子,裘明叹为观止:“你这体型,根本没必要开拓空间,腾个地方就能养活这帮子鱼。”
空间上层回荡着低沉的笑声,陶海道:“从前在深海憋坏了,总想着地方太小会哭了鱼仔。”
“这里有你的后代?”裘明左顾右盼。
陶海道:“没有,都是海里捡的,里面的许多恐怕认为这里是大海呢。”
“你多大了?”裘明问。
“不清楚,深海不分岁月。”
“听说深海很暗。”裘明好奇道。
陶海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共享了感官,裘明和闹别扭的两只便眼前一暗,恍恍惚惚,只觉咕噜气泡不停从身边掠过,光线越来越暗,靛蓝墨染,视野收窄,表皮越发绷紧,压得喘不过气。
这时,雾蒙蒙的空间升起朵朵浮云,云朵飞向外面,他们的体内随之涨出一股力,支撑骨肉,呼吸重新畅通。
反复多次,他们到了一处漆黑的地方,黑得连自己也看不见,不时听见轰隆隆、仿佛炮弹一样的声,有时是咔嚓咔嚓的,像是咀嚼、像是冲磨的音,更有自己的脉搏和划破水流的响动。
“呜——”
陶海鸣叫,海里的回声圆圈一般散开,末尾缥缈,如同失落在坠海的天空里。
四周忽而传出哗啦啦的动静,堪比水花溅跃。此番响动不同前例,形象点说,就是远近差别,之前的声音都太遥远,唯有这些声音近得亲切。
“都是一些小东西,不需在意。”陶海介绍道。
他游在黑暗里,从一地到另一地,凭肉眼看一模一样。
魂球不急着和布灵对付了,问鲸鱼:“你以前都是这样游的吗?”
“啊,不是,肯定不是。”陶海对魂球明显殷勤,不晓得他怎么做到,三魂仆置身的水里卷起一阵漩涡,范围内小鱼受惊,发光的发光,吐冰的吐冰,遽然把这块都冻成个熠熠发亮的小型冰山。转眼,冰山在三魂仆注视中消失,转移到了外面。
陶海纵水套住它,把水流一端含在嘴里,像小孩子牵气球一样,牵着亮晶晶的冰山往前面游,有照明就便利多了,漂浮的杂枝土石纤毫毕现。
“怪有创意。”裘明说出了三者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