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母女断肠痛,耿家父子泪涟涟;朝阳东升顺水去,星月夜空祭花灯。)
次日上午,乔氏和小青穿着孝衣丧服在家里为白百大准备要随带走的衣物。乔氏哭着把丈夫所有的衣服全部翻找出来,在大床上挑拣整理着,准备用一个大包袱包了给亡夫带走。小青拿出一块儿非常漂亮的绣品,哭着说:“爹最喜欢我绣的这幅牡丹蝴蝶盖被了。我说两朵牡丹一朵是爹,一朵是姆妈;爹说我就是这只蝴蝶……我要给我爹把这个带上……”
乔氏拿起这块儿极其漂亮的绣品,想起来丈夫当时高兴地欣赏上面栩栩如生的牡丹和蝴蝶时的音容笑貌,心如刀割。她流着眼泪伤心地对女儿说:“给他带上吧……你爹疼你一场,你也就只能孝敬他这些了啊……”
耿英在一旁看着听着,眼泪总也擦不干……
耿老爹看见昨儿早上从菜地买回来的一小推车菜还搁在那里,就挑拣几样取下一些送到过厅里,然后对耿正说:“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和弟弟做的事情,你们推出去把这些菜便宜点儿随便卖掉吧!”
耿正答应一声,带弟弟卖菜去了。
白百大江葬时随带的衣物,乔氏母女俩上午都准备好了。
耿正和弟弟早早就便宜卖完了菜,默默地回来了。
耿英炒了几个菜,又做了好吃的卤汤和面条。大家吃饭,并劝说乔氏母女俩尽量多吃一些。耿老爹和俩儿子一放下碗筷就到东边屋里去了。耿英吩咐乔氏母女俩赶快去床上躺着歇息,自己一人收拾洗刷完了,轻轻拉上西屋的门,也到东边屋里来。
耿老爹说:“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觉吧,今儿个晚上要给你们白幺爹守一整夜的灵呢!”
天傍黑的时候,船老大派马车来接。
耿正兄妹三人都赶快扎戴上各自的孝巾孝帽什么的。然后,耿正先去西边屋子,把乔氏母女俩准备好的随带衣物包裹抱上送到马车上,又转身回来拿上二胡,和耿英一起搀扶乔氏母女俩出门上车。耿老爹自己也扎戴好了,接过耿直递过来的门锁和钥匙,锁上院门拉着耿直坐到车上。大家怀着异常悲痛的心情一起去码头上为白百大守灵去了。
看到哥哥紧紧地抱着二胡沉着脸坐在车上一声不吭,耿英想起来前天晚上听哥哥拉二胡时,白幺爹是那样的快乐和陶醉;而现在,白幺爹和大家已经是阴阳两隔了……耿英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离码头越来越近了,所有的人都开始默默地流泪。在这挂马车的后面,三五成群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多地尾随而来,他们都是去码头上祭奠白百大的,因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无一例外地拿着祭纸。耿英注意到,那个名叫东伢子的壮实小伙子也在其中。
祭奠完后已经近半夜了。乔氏母女俩和耿家父子们都坐在灵棚里的长明灯前为白百大守灵。他们都发呆似地坐在那里,眼前还满是前日里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听二胡曲儿、一起聊大天儿的画面啊!人生怎么会这样无常呢?时间啊,求你不要走得太快了,就让我们在一起多待几个时辰吧!因为天儿一亮,他就要漂走了,谁也拉不住……
在灵棚的外面,船老大带领着所有在港的船工们也整齐地坐了好几圈,默默地为白百大守灵。想着几个时辰之后,热爱长江,热爱船运的,曾经活生生的白把头就要随着江水而去了,船老大和船工们的心情都非常沉痛!
天亮了。
白百大的遗体必须在太阳升起来之前移到彩花灵船内,并且将随船而去的一应衣物等全部装好了。这样,太阳刚一出山,就可以让这艘彩花灵船迎着朝阳向东而去了。
那日里是一个极其少见的大好晴天儿。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水葬的逝者,一定是去了非常光明美好的地方,可以永远,永远地快乐幸福了!因此,水葬日适逢大晴天,不但对于逝者是一个极好的吉兆,而且对于生者也是一种最大的安慰。
船老大带着船工兄弟们来转移白百大的遗体了,灵棚内悲痛欲绝的哭声再一次爆发。小青可怜兮兮地死死拉住白百大停息的门板哭嚎着:“你们揭开白布,让我再看一眼我爹啊!”
船老大揭开白布,大家看到白百大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躺在那里,任凭亲人们怎样悲哭,他根本就不理不睬。耿老爹父子四人的眼泪再次滚滚而下,他们用最大的力气搀扶着乔氏母女俩,耿老爹泣不成声地劝慰她们:“你们都看到了,他是睡着了啊,睡得那么安详,咱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白百大乘坐的这艘彩花灵船装饰的很漂亮。灵船的外围扎满了各色纸花和彩带,船头上招魂幡高挑,船尾落着一对纸扎的海鸥。白百大安卧在船的中间,旁边是妻女给他带上的衣物,周围还放满了各种瓜果点心等生活用品。
当太阳开始缓缓升起时,在港船只汽笛齐鸣,紧拽着灵船后边缘的船工们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让其迎着朝阳自行向东漂去了。
在汽笛声中,耿正坐在码头边的一块儿石头上,用颤抖着的手拉起了二胡。望着缓缓向东漂去的灵船,耿正哭着喊出一句:“幺爹啊,您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怎么能让我真得坐在这长江边上拉二胡为您送行啊!”
耿正的热泪滚滚而下,纷纷落在二胡琴弦根部的松香上,拉出的琴声呜呜咽咽……
耿英和耿直搀扶着娘娘和小青姐姐颤抖着站在码头边上,望着渐渐漂远的灵船,呜呜咽咽……
这艘漂亮的彩花灵船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顺江而下,越走越远,终于望不见了……
耿老爹擦一把眼泪,对不断哭泣的乔氏说:“兄弟媳妇啊,‘死者为大’!来,咱们大家给白兄弟磕三个头吧!”
小青和乔氏在前,耿老爹在她们的身后,耿正兄妹三个在耿老爹的身后跪了下来……
船老大带领在港的全体船工也齐刷刷地在他们的身后跪了下来……
来送行的街坊邻居们也在船工们的身后跪了下来……
江葬仪式结束后,船老大请乔氏母女和耿家父子们在码头上吃了简单的早饭,就派马车把他们送回家去了。临走前,船老大告诉他们:“一千朵荷花灯在天黑之前就可以做好了。掌灯以后,我派马车去接你们。等到夜深人静时,我们一起放千朵荷花灯阵来祭奠我的好兄弟。”
乔氏说:“多谢老大哥费心了。那我们家人就自己做一个大灯吧,到时候一起放到江里。”
船老大说:“如此甚好!”
当天上午,耿老爹按照乔氏的吩咐,带着耿英去纸铺买回了制作荷花灯的所有原料。大家围坐在尚未完工的新屋里,由乔氏母女俩亲自动手,制作了一站大大的荷花灯,并在置于荷花灯中心位置的油皿中添足了香油,再放入一条粗实的棉条灯芯。看着这个漂亮的大荷花灯,耿老爹和耿正兄妹三人的心里那个疼啊,用什么样的言语也表达不了!
再观察乔氏母女俩,她们虽然很难过,但似乎已经不再是先前那样一种悲痛欲绝的样子了。耿家父子们私下里猜测议论:大概是她们已经把自己的大部分伤痛和情感融入到这盏荷花灯里了吧!
天完全黑下来后,船老大派来接他们的马车到了。耿老爹和耿正轻轻抬着这个漂亮的大荷花灯坐在马车的最前面;乔氏母女俩上车坐在荷花灯的后面;耿英锁了院门,拉着弟弟坐在最后面。马车一路慢行,晃晃悠悠地来到码头上。
码头上的灵棚已经拆了,在原来搭建灵棚的位置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千盏荷花灯。耿老爹和耿正轻轻地抬着大荷花灯下了马车,将其摆放在迎着江水的最前面。
这一晚的夜空和白天一样的晴朗,只是白天的艳阳换成了夜空中的明月;尽管明月还尚未圆,但也已经足够明亮了;陪衬着满天空闪闪烁烁的群星,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乔氏母女俩和耿家父子四人互相搀扶着站在武昌镇码头上,屏息默默注视着静静的江面,谁也不想开口,谁也开不了口……
同样的一句话,环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欲大声地问,然而,又都只能在心里问:
耿老爹在心里大声地问:白兄弟啊,你在哪里?你到了哪里?你可知道,你的耿大哥正站在这个你再熟悉不过的码头上,多么希望看到你乐呵呵地归来啊!
耿家三兄妹在心里大声地问:白幺爹啊,您在哪里?您到了哪里?您可知道,您喜欢的侄儿侄女们正站在这个您再熟悉不过的码头上,多么希望看到您乐呵呵地归来啊!
乔氏在心里大声地问:她爹啊,你在哪里?你到了哪里?你可知道,你挚爱的婆姨正站在这个你再熟悉不过的码头上,多么希望看到你,我的丈夫乐呵呵地归来啊!
小青在心里大声地问:爹啊,你在哪里?你到了哪里?你可知道,你的丫头,你的心肝儿宝贝儿正站在这个你再熟悉不过的码头上,多么希望看到你,我的爹乐呵呵地归来啊!
又有谁能够回答,这无言的心声,真得能穿透时空,穿透空灵吗?
夜深人静了。船老大悄悄走过来,低低地说:“开始吧!”
大家默默地点点头。
耿家父子们和乔氏全都蹲在大荷花灯的周围,小青亲自点着了那朵漂亮荷花中间的香油灯。
船老大轻轻挥一挥手,所有的船工们一起动手,不一会儿就把摆放在大荷花灯后面的那一千盏荷花灯中间的香油灯也全都点着了。
在耿家父子们的陪同下,乔氏母女俩亲自把大荷花灯轻轻地放入到夜空下平平静静的江水中,大荷花灯带着亲人们的无限思念,慢悠悠地向东方漂去……
一千盏荷花灯紧紧地跟随在大荷花灯的后面,带着船老大和全体船工们的无限思念,慢悠悠地向东方漂去……
一千零一盏荷花灯,犹如这晴朗夜空中的明月和繁星,忽忽悠悠,闪闪烁烁……
恍惚间,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此时此刻,生者在哪里,逝者又在哪里……
一千零一盏荷花灯,忽忽悠悠,闪闪烁烁,慢慢地漂走了,渐渐地望不见了……
生者是凡人,需要食五谷,有七情六欲,还得为生计而奔忙,还得经受人生的种种苦难和原本不多的快乐……
逝者若成神,便无须消耗五谷,也再无喜怒哀乐,只念着为生灵造福,保佑向善的人们幸福安康,逢凶化吉,实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