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跟这鸟有什么深仇大恨,它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可能是察觉了西王母对我的不善,又迫于神女的嘱托,不能把我赶走,于是决定替它主子处置了我。
重明鸟死命地掐着我的鱼鳃,带着我越飞越高。
只稍再飞高一点,从这里摔下去,我必死无疑。
这次,可没有什么广成君,窄成君的来救我了,正当我感叹吾命休矣,身上突然泛起白光,白光呈现出一块块鳞片模样,就像是覆在身上的铠甲。
鳞甲仿佛是长在我身上的,竟与我的心跳产生了共振,我睁开眼,惊讶于自己身体的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副残躯知道我不想活了,自然而然起了保护反应?
我又忽然不想死了,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上苍不亡我,我又怎么能自暴自弃呢。
于是我奋力一挣扎,在坚硬鳞甲的保护下,终于从重明鸟爪中逃脱,重重得摔回瑶池中,迅速游到暗处。
重明鸟长啸一声,盘旋了一会儿,飞走了。
我本以为这次的猎杀就到此为止了,谁知第二日早晨,天刚微亮,一声鸟叫划破熹微的晨光,将迷蒙中的我吓了一个激灵,内心哀嚎,这死鸟怎么又来了!
重明鸟真的是我的噩梦。
如果不是它,我的生活本可以和这一汪瑶池水一样安宁,平和,波澜不惊。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蚀骨烧心的恨意涌上心头。
我想,如果重明鸟死了该有多好。
它死了,世界就清净了,我的生活也能重归安稳。
我的脑子被怨恨填满了,平生还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东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它死!想它死!想它死!
这种愤恨和怨念越燃越旺,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整副身心都被这种喷涌而出的忿恨给占据了。
我第一次发起了反抗,在水中扑腾,引重明鸟来捉我,我逆来顺受久了,重明鸟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奋起反击,用鱼尾狠狠拍在它的翅膀上。
这么多年,我的修为虽没什么长进,身子倒是长大了不少,重明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掉进水里。
我一击得逞,还没来得及得意,重明鸟便怪叫一声,向我冲过来。
熊熊的火焰喷射,没过多久,池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
要烧滚一池子水是要耗费很多灵力的,重明鸟应该是被激怒了。
我被烫得受不了了,一路摆尾狂游,跃出水面,这时,重明鸟一扇翅膀,正好打中了我,把我扇到了岸上!
我在岸上挣扎,泥巴和石子混合得地面扎得我浑身疼,我看了一眼远处的瑶池,心里一沉。
重明鸟把我拍得离岸太远了,以我的力量是绝无可能回去的。
等朝阳升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脱水而死,如果喂食的仙娥来得晚,我可能就直接变成鱼干了。
重明鸟停在池水边,昂着头,藐视着我。
它既不来啄食我,自然也不会来救我,就这么冷眼看着,仿佛是在欣赏它的猎物,从痛苦挣扎,到脱力而竭,再到走向死亡。
扑腾了许久,我终于不动了,躺在地上,像条死鱼一样,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蕊芝的尖叫声吵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太阳照常悬挂在昆仑山山头,有些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
直到她冲到我身边,大声质问我:“你究竟干了什么!”我都有些懵懵的,以至于低头看见自己的尾巴被一双腿取代时,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下一刻我就突然意识到,我化成人形了!
虽然我的右肩,右脸和左边的脚踝上的鱼鳞还没完全褪去,迎着太阳,折射出点点反光,但我确确实实是化成人形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我一转头,余光瞥见躺在我身边的重明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它的鸟脖子折了,头被压在身子下,身上有一个不大不小,但一眼就能发现的窟窿,贯穿了它的鸟身,身上黑白相间的羽毛落了一地,沾着水湿湿嗒嗒的,两只锋利的爪子中有一只已不翼而飞,目及之处,不见踪迹。
我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悚可怕的景象,不禁干呕了几下。
“是不是你干的!”蕊芝抓着我的肩膀狠命地摇晃了几下,几乎歇斯底里地朝我喊。
她一摇,我头晕得厉害,更想呕吐了,其他仙娥闻声纷纷赶来,见到眼前的惨烈景象,具是一凌。
“这...这不是重明鸟吗?!”
“天哪,这不是殿下的坐骑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谁干得?!这,这下完了,殿下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都赶出昆仑山啊?!”
仙娥们闻声而来,聚集在瑶池,围了几圈,熙熙攘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却始终没有一个想到要为光溜溜躺在地上的我盖一层遮羞布。
一阵胸闷袭来,我呼吸不畅,感到窒息,再次天旋地转后,又晕了过去。
等我幽幽转醒,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床上,身上穿了一件单薄的深衣。
我还从没睡过床,觉得新奇,心里一阵高兴,这些小仙子平日里虽然嘴上刻薄我,实际待我还是不错的嘛,我试着起床,但全身疼痛,不能动弹,又安分,根本躺不住,于是撩开床帘,环顾四周。
这间厢房房顶很高,显得很宽阔,应该是正室不似偏屋,床正对着对面的窗,窗前放了张花梨大理石案,案上摆着宝砚,笔筒,石案后侧靠墙的紫檀架上摆着一只汝窑花瓶,瓶里插着白菊,清新素雅,与这厢房的布置相得益彰,窗边的红漆台子上放着佛手柑,散发着清新怡人的香气,我贪婪的吸了几口,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天一夜了,我还没吃任何东西。
这时,我听到隔壁厅堂传来的对话。
“刚刚化形就杀了我的坐骑,我看她根本就是魔跟深种,难以消除!”这是西王母的声音。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西王母的玉虚宫。
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盛怒之意。
我吓了一跳,想起刚刚自己怨念缠身,满脑子都是恶意,只想让重明鸟死,心中就有些怀疑。
这真的是我干的?我有这能耐?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重明鸟不会是被我咒死的吧?
“蕊芝,我问你,你亲眼看见她杀了重明鸟吗?”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听上去有些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在说话。
蕊芝倒没有信口开河,一口咬死是我做的,反而犹豫了一下:“这…”
“当时的情况是,我照常去瑶池给她喂食,一到那里,就看见她躺在地上,旁边是重明鸟的尸首...”她实话实说。
“那就是没有咯?”那人又问。
蕊芝犹豫了一下,说道:“回殿下的话,我确实没有亲眼看到她动手。”
“昆仑山乃是天界圣地,四周都设有结界和禁制,外人根本难以入内,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到…”
“玄女,”这时,西王母说道:“你一味包庇,只能是养虎为患呀!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怎么又是养虎为患?我无声抗议:都说了我是锦鲤!是锦鲤!是锦鲤!
“我看过重明鸟的伤,那是极其厉害的魔界术法造成的伤害,她不过刚刚修成人形,又从哪里习得这种高阶的邪功呢?”
“这…”
我忽然想起我是何时听过这个声音的,这不就是前两日来瑶池探望我的那位神女的声音吗?我心里一阵激动,然后,一不小心,就滚下了床…
隔壁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蕊芝跑过来开门。
一位穿着红色衣袍的神女映入眼帘,前几日在水下还没有看得很真切,这时才发现她的衣袍下摆上绣着白鹤这般栩栩如生。
“你醒了?”神女走到床边问我。
我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是外强中干,我知道出了大事,心里慌得很,低着头不敢说话。
和西王母不同,神女言辞轻柔,不怒自威,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却又感到自惭形秽。
“别怕,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她温和地说。
我顺从地抬起头,面前是一张秀雅绝俗,摄人心魂的脸,神女仪静体闲,容貌既清秀,又英气,神色端庄但不过于肃穆,飒爽绰约,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仿佛一眼能看穿人的心思,我想这世上任何妖魔鬼怪在她面前,一定都无所遁形。
她俯身,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对西王母说:“以后,我来当这孩子的师父,亲自教导,你总该放心了吧。”
西王母没有作声,不接受也不反对。
她又对我说:“世人都唤我作九天玄女,从今日起我便收你为徒,只要你想学,我必倾囊相授,将一生功法尽数传于你,你可愿意?”
我早就为她的仪态谈吐所倾倒,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点头如捣蒜。
玄女见状微微一笑:“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
老实说此刻我刚身受重创,又见到那种血腥场景,还晕了两次,差一点背了黑锅,心神不定,至今都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你觉得阿善这个名字怎么样?”玄女问。
我再次木讷点头。
“师父今日给你赐名,望你从善如流,潜心修炼,一心向道,匡扶世间正义。”
玄女的威仪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伏地磕头道:“阿善谨遵师父教诲。”
她虽然收我为徒,却并没有把我带走。
师父说她住在九重天上一个叫玉京的地方,那儿神仙太多了,我去不安全,还是留在昆仑山清净,也更有助于我修炼。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上九重天会不安全,留在这里也是一百个不情愿,但也只能乖乖照办。
但我已化成人形,总不能再回瑶池,西王母便打发我去和蕊芝住。
原来蕊芝是昆仑山照看蟠桃园的女神官,于是自然而然我也就成了蟠桃园的杂役。
蕊芝住的地方在蟠桃园西边的一间竹屋里,屋前悬着一个牌匾,题曰:烟落居。
此处自然及不上西王母的玉虚宫,不过蕊芝很愿意花心思,所以烟落居地方虽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走进去,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乌木做的书几,朴素古韵,书几上放着一把五弦的凤尾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身后的窗纸映出窗外竹林的形迹,屋里还焚着檀香,香味不浓,清幽淡雅,倒是别致。
这屋子确实只适合独居,再装不下另一个人了,床也只有一张,到了晚上,蕊芝扔给我两条辈子,我只好卷了铺盖在屋外打地铺。
其实关于我留下这件事,这种不情愿是互相的,蕊芝本来就不喜欢我,被迫与我同住之后,对我很有戒心,每晚入睡都会在床边设一个结界,吃饭也不肯和我同桌,如果我偶尔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或者离得她很近,她总是会很警觉地问:“你要干嘛?”仿佛我随时都会变成一个头上生角,眼白泛红,口吐煞气,嘴里长出獠牙的恶魔似的。
看来重明鸟的死对她的打击不小。
其实对我也一样。
我至今都还没有从当时的震惊中缓过来。
是,重明鸟一直想置我于死地,我很恨它,恨不得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那个死状未免也太惨了一些。
到底是一介生灵啊,我想不出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用这种手段杀死它。
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认为是我做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禁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对西王母和整个昆仑山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从她愤怒的程度就能看出,若不是玄女师父力保,我这次恐怕难逃一死。
玄女师父答应西王母,会尽力调查重明鸟的真正死因,还我清白,西王母这才勉强放过我,但也没完全放心,所以才特意让蕊芝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寄人篱下的日子虽不好过,但我还是很快习惯了为人的日子,安心在烟落居住下。
蕊芝可能是发现我并不会突然变身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对我也就没有那么防备了,毕竟成天这样疑神疑鬼的,做神仙,岂不是太累了。
烟落居的生活很平淡,甚至枯燥,每天就是巡视蟠桃园,拔草,松土,施肥,浇水,除虫,等忙活完,蕊芝就回到住处,在门前那湾小小的水塘子边上变出一张躺椅,再给自己泡了壶茶,安逸地看着面前立在塘边的一尊蟾蜍石像口中流出汩汩泉水,被泉水注满了的竹筒子尖头朝下,将汲满了的水倒在水塘里,然后复又翘起,如此往复,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眼里单调又无聊的景致,蕊芝却甘之若饴。
我觉得以前我虽然过得很苦,常常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至少我的心是跳动的,血液是沸腾的,我每一天都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而现在这般日子虽安稳,但也实在是没趣。
对我来说光是活着还不够,还得生动,鲜活地活着。
我骨子里不安分的天性开始发作。
还没等蕊芝喝上一口茶,后厨忽然“嘭”地炸开了,接着又飘出一股黑烟。
不一会儿,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和手都黑擦擦,头发一撮一撮蜷起的人影从里面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