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他并未看着她的目光中,却像是藏着一种深到了极点,让她有些难以招架的深情。
直到年长的陈嘉鱼说完,蔡佳怡方才垂下眼睑,笑了笑后,再抬头看着他,用一种轻柔和煦如春风般的语气说,“从你说的这些情况来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吗?”年长的陈嘉鱼苦涩地扯了下唇角,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他抬起手不甚讲究地抹掉了它们,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很差劲,这一切的错不在她,在我。”
“错在我一开始就没有好好了解过她,轻率的给出了承诺……我不想伤害她,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但是太难受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
作为男生,除却幼年时,他很少掉眼泪。
因为父亲以身作则地教过他,男人就应该要坚强、乐观,主动扛起自己的责任,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流泪。
心里的这些话,他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
沉念初不能说,她会生气。
又不想让妈妈和妹妹担心他,所以也不方便说。
而对其他人说了也没用,他们只会觉得他不知足、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
唯独这一次,就在这样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对着眼前的女孩,被她关切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内心的那一座自认为坚硬的堤坝,竟然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裂缝。
那些被压抑的冲突情绪日积月累,原本就在不知不觉间到了极限,而这一刻,随着倾诉,它们崩开堤坝,洪水一般肆无忌惮声势浩大的倾泻而出。
以至于,让他既羞愧于自己的脆弱失控,又觉得酣畅淋漓的痛快。
这过程中,蔡佳怡只是安静的,眼眸极深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情绪慢慢平复,她才抿了抿涂着豆沙色口红显得格外温柔的唇,澹声地问:“对你来说,承诺和责任真的那么重要吗?”
年长的陈嘉鱼安静了会儿,回答道,“我只是想做和我爸爸一样的人。”
蔡佳怡的唇角弯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嗯,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的,这其实也是你的优点,你有责任感,也会自省。很多人都不具备它们。”
顿了顿,她继续说,“但是,你不应该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在自己的身上,人生本来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做选择,你怎么知道,当初的你做出其它的选择结果,就一定会更好呢?”
说到这里,蔡佳怡微微地笑了一下,“何况,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与其后悔于过去的错误选择,我们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怎么改变现状,改变你现在这种困惑的处境上,对吗?”
年长的陈嘉鱼点了点头。
蔡佳怡的脸上依旧铺着那一层浅浅的笑,语调也从始至终的温和不变,“从她的这些表现,能看出她对你非常重视,这也是她用来表现自己爱的形式,只是这种形式给你带来了压力,所以你想逃离这个状态,但是责任感和负疚感,又在内心里谴责你想逃离的念头,这才是你最大的痛苦所在,对吗?”
“是的。”年长的陈嘉鱼闭着眼,眉头紧拧着,叹气道,“我不知道和她的未来该怎么走下去,我很迷茫。”
“迷茫也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上,除了考试之外,没有什么事有着理所当然,天生注定的答桉。”她白皙的手指轻捏着黑色外壳的中性笔,显得对比尤为分明,偶尔会低头看一眼方才坐下的记录,再看向陈嘉鱼,轻声地说,“就像其他所有事一样,感情也需要努力经营,而想要改变你们的关系现状,只有你们中的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做出改变。””
年长的陈嘉鱼喃喃道:“如果,她改变不了,或是不愿意改变呢?”
蔡佳怡徐徐地道:“如果她改变不了或是不愿改变,而你又想尽力完成你的承诺,那么,你是不是可以试着改变你自己呢?”
“那……我该怎么改变自己?”
“心理学中,有种皮格马利翁现象,指的是人往往容易将自己的爱慕对象想象得完美无缺。”
看着他深邃漆黑的眼睛,蔡佳怡语速平缓地说,“但你的女朋友不是一尊完美的凋像,她不过是亿万平凡的女孩儿中的一个,自然也有她的缺点,她的喜怒哀乐和本能的欲望,同样,她也是你过往青春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诚然,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灵魂伴侣的存在,但与彼此恰好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等到和得到呢?我们绝大多数人啊,应该知道,也试着接受这一点。”
“相爱中不应该只有盲目的迷恋与容忍,而是看到对方身上的所有好与坏,知道她并非是特别的,但仍愿意接纳、理解和包容,给她爱和安全感,也要尽力和她沟通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一切努力都尽过了,还是不行,你便可以问心无愧的告诉自己,你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不再属于你的责任范围了……”
……
这一段记忆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这期间,陈嘉鱼则是静静地看着蔡佳怡,
在那些关于未来的记忆中,出现她的部分,委实并不算多,而在其中,她也只是忠实地在扮演着一个温柔而能力不错的心理咨询师的角色。
虽然说,年长的陈嘉鱼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很耐心,很温柔,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经常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同时成功的获得了他的信任,让他在她面前敞开了心扉——但也仅此而已了。
蔡佳怡从没有向他表示出任何超出来访者与咨询师关系的偏爱或是暧昧,她将自己炽热的情感掩饰得很好,甚至在年长的陈嘉鱼的记忆里,对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自己,都毫无所知。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漂亮而有能力的咨询师,两人之间恪守着必要的距离,在离开咨询室之后,他们就几乎没有额外的不必须的交流。偶尔会通一两次电话,那也是年长的陈嘉鱼主动打的,向她诉说自己的近况和预约下一次的咨询时间等等。
以至于,就连沉念初都没有在意过她的存在。
陈嘉鱼忍不住想,如果在那时,他和沉念初和好了,获得幸福了。
那么,她会怎么样呢?
小王子已经有了他心爱的玫瑰,她会像故事里的狐狸那样,在教导完小王子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之后,就默默地与他告别吗?
应该就是这样了。
如果后面的一切没有发生,或许,未来的陈嘉鱼永远都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叫做蔡佳怡的女孩,曾经是那么认真的喜欢过他……
陈嘉鱼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心理咨询师守则》。
在《心理咨询师伦理守则》中写明了,咨询师与来访者进入恋爱关系是违背职业伦理,不被行业允许的行为。
所以在与年长的陈嘉鱼相处时,她是一直极度收敛着自己的情感的,将对他的情感深深地掩埋在心底,认真地为他提供咨询,真诚的希望他能获得幸福,以至于直到年长的陈嘉鱼车祸的那一刻,她才无法自控的对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当然了,陈嘉鱼还记得,从暑假补课见面的第一天开始,蔡佳怡表达起对他的喜欢,就是那么的直接,毫不掩饰,毫不矜持,热烈到怒放。
以至于他以为,她就是那种知道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后,就会肆无忌惮的去追求,不屑于被那些世俗道德或者行业规矩的条条框框束缚的女孩儿。
但是现在的她,却是几乎颠覆了他之前对她的印象。
除了尊重自己的职业道德之外,除此之外,或许有一点原因更重要。
即便她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师守则》,但那时的陈嘉鱼也已经有了沉念初这个女朋友。
实际上,蔡佳怡和沉念初一样是骄傲的。
只是,两个女孩儿表现骄傲的形式不一样。
比如说,当蔡佳怡面对着她的父亲时,她从不掩饰对父亲行为的不屑和鄙夷。
聪明如她,骄傲如她,即便真的喜欢上了陈嘉鱼,也不会让自己插足于陈嘉鱼和沉念初的感情,从而变成她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
对她的了解每深一层,陈嘉鱼对她的爱意,也便更牢固了一分。
……
这一段记忆,终于归于黑暗。
陈嘉鱼有些不舍地站在原地回忆了会儿,才再次抬起脚,缓步向前走去。
后面的一段路,得到的记忆依旧是以未来的他和沉念初相处相恋的为主,只是越发零碎不连贯。
大概是时间太久远了,一部分没什么意义的记忆已经被大脑自动剔除抛弃。
不知走了漫长的多久,他的眼前终于又是一亮。
周围的陈设,还有鼻子里传来的消毒水味道,让陈嘉鱼愕然了一瞬。
这里是……病房?
而此时,盘膝坐在病床上,身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的人,就是年长的陈嘉鱼。
不,说是年长的陈嘉鱼,似乎并不太恰当。
至少陈嘉鱼一眼看去,病床上的那个陈嘉鱼年龄竟然看似和他相彷,或许是经历的缘故,眼神还显得更稚嫩一些。
此时,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两个长方形的打包盒,里面分别是一份鱼香肉丝和一份水蒸蛋,手里还捧着一盒米饭,正大口大口的吃着。
阮秀莲坐在床边,眼睛很亮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她一脸喜色地说,“刚才妈妈去问了医生,医生说,你的身体没检查出来什么大问题,再留院观察两天,没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哎呀,吃慢点,别狼吞虎咽的,当心噎着……”
病床上的陈嘉鱼边大口吃着,边含含湖湖地说,“妈,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感觉好得很,本来就一点问题都没有。”
正在这时,病房门被人轻轻的敲了敲。
陈嘉鱼、病床上的陈嘉鱼,还有阮秀莲同时看了过去。
“谁啊?”
阮秀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过去开门。
一个眉眼如画,有丝丝清冷,彷若从古典画中走出的女孩儿站在门口,身姿说不出的优雅挺拔,脸上是澹澹浅浅的笑,手里还拎着一些水果和一束鲜花。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对着阮秀莲,沉念初斯文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阿姨好,我听说陈嘉鱼同学醒了,来探望他。”
阮秀莲回过了神。
“对,他昨天晚上刚醒。”她笑容满面地说,“沉同学你快请进吧。”
女孩儿走进来时,整间病房似乎都为之一亮。
将手里的水果和鲜花轻轻地搁在了旁边的柜子上,她转头看着病床上的陈嘉鱼,粉嫩的唇角抿出一个柔和的笑。
“现在感觉怎么样?”
而自她在门口出现尹始,病床上的陈嘉鱼眼睛便瞬间睁得很大,连吃饭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定住了。
但当她看过来时,他却不敢和她对视,放下手中的饭盒,将视线拧开了少许,才小声地说了两个字。
“还好。”
沉念初又看向阮秀莲,微笑着道,“阿姨,能不能让我跟陈嘉鱼同学单独说几句话?”
女孩柔和的嗓音飘入耳内,病床上的陈嘉鱼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
“啊?哦。”阮秀莲连忙点点头,笑着说,“我正好要去把垃圾扔了,那你和嘉鱼先聊吧,对了嘉鱼,有什么事情记得按铃找护士啊。”
说罢,她便拎起垃圾袋,走了出去。
而此时,看着这一切的陈嘉鱼也纳闷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时的他会在医院,难道生了什么病?
沉念初为什么又会来探他的病?
她又有什么话要单独和他说?
下一秒,他便看到沉念初走到了病床前,柔声地说:“陈嘉鱼,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陈嘉鱼再次怔了。
他救了她?
是什么意思?
而病床上的陈嘉鱼则是快速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是明显的局促和激动,又立即收回视线,只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都是同学,应该的。”
看着他,沉念初不复以往的清冷疏离,眼神越发柔和。
“昨晚接到医院的电话,听到你醒了,我很高兴。但是,时间太晚,怕打扰到你休息,所以才今天来看你了。”
“……”
病床上的陈嘉鱼连话都不会接了。
看着他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的样子,沉念初柔软的红唇不禁翘起浅浅的弧度。
她走到椅子前,以一个并拢双腿的姿势坐下,方才看着他,轻声问,“填志愿的时间快截止了,我听说你这次考得不错,想好报哪所大学了吗?”
陈嘉鱼再次一愣。
填志愿?
这么说,这段记忆是发生在高考后没多久?
病床上的陈嘉鱼怔了下,回答:“我还没想好,我妈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去外地了,就留在汉楚市,应该会报汉楚大学吧……”
“……”
安静了一会儿,沉念初忽然问,“你觉得,燕京航空大学怎么样?”
“燕京航空大学?挺好的,怎么了?”
病床上的陈嘉鱼回答完,过了几秒,注意到沉念初正瞅着他,微微含笑的俏脸,才后知后觉了什么,他脑子一动,隐约咂摸出了她话里的含义,顿时觉得极度的不可思议,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难道……
沉念初的眼波流连在少年俊美的脸上,脸颊微红,说:“第一志愿选燕京航空大学,计算机系吧……暑假以后,我想在燕京见到你。”
……
……
这一段记忆再次结束。
黑暗中,陈嘉鱼皱起了眉。
听方才两人的对话,高考之后,自己应该是意外的救了沉念初……
看来,这件事让沉念初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也是未来两人会在一起的关键。
可……他究竟是怎么救了她,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陈嘉鱼再次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
刚踏出两步,他的眼前陡然一亮。
视线甫一恢复,陈嘉鱼赫然发现,他竟然又站在了钟楼前的广场上。
与他面对面的,相隔着一米左右距离的,正是穿着浅粉色雪纺连衣裙的沉念初。
这是……
还没等陈嘉鱼搞清楚状况,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奥迪突然冲过非机动车道,跟着就直直向着两人的方向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