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三里,早在凝气境界时,陈瑜就不觉得三里有多远。晋阶筑基境之后,他的速度大幅上涨,这么久以来更不曾在意区区三里距离。
但是今晚,自降下楼船那里算起,陈瑜率领仪仗队三百军士,护着罗嘉昕奋力厮杀近三个时辰,军士死伤近百,却只推进了区区三里远。
鸩妖破云早已传达了怨公子的命令:只杀罗嘉昕,不得伤陈瑜性命。
这等于给了陈瑜一道免死金牌,他可以全力斩杀任何敌人,而对方却有所顾忌,面对他时畏首畏尾不敢下死手。陈瑜也因此得以在包围圈里到处游走,不断为陷入危险的军士解围,如此,才在惨烈的厮杀三个时辰后,有两百余军士还活着。
如今还在不断向陈瑜等人发起进攻的,是生性桀骜,自怨公子入主风临城之后更加难驯的妖修。人类修士慑于怨公子之威,担心一个不好当真杀了陈瑜,因此早早退出战圈,于不远处观战。至于妖修,他们也没真想杀罗嘉昕,他们此时都是猫,以戏耍着陈瑜这二百余老鼠。
“忠义啊,别说风临城,整个中洲多少年了,都没有过如此忠义!”
“是啊,如此忠义之人,一下子出现两百多个,着实令人惊叹。”
忠义!围观修士的这个评判,令仪仗队军士们心中再度升起豪情,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颤微微的举起满是豁口的宝剑,努力搜刮着丹田里任何一丁点的法力,继续与敌战斗。
月亮已经升起,前方数百里外就是星坠之地,熊熊火焰已经趋缓,但呛人的浓烟,隔了这么远仍能闻到。那里的厮杀更加惨烈,而且有结丹境的修士和妖修参与,大量自忖争不到流星的修士和妖修,只好跑来陈瑜这里,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杀了罗嘉昕。
陈瑜前胸后背,手臂双腿都受了伤,他拖着灌铅的腿,全力施展自己至今只是初步掌握,但并不纯熟的《神龙百变》身法。他麻木的手握着直刀,带动发酸的双臂在场中游走,不断与前后左右甚至天空和地下的妖修短兵相接。
罗嘉昕、倪顺材以及仪仗队军士早已力竭,他们接连不断的服下玄元丹以补充法力,不断服下气血丹以保持体力,然而大部分药力只能积存在体内,敌人根本不给他们炼化丹药的机会。
仪仗队一个年轻的军士无声息的死了,被同样只有凝气境界的一只熊妖掏心而死。
“混账!”陈瑜哑着嗓子怒吼一声,以发酸的手臂举刀击飞一只乌鸦的俯冲,身形变幻间,来到汗透的刘铁涌身边,以碎星拳帮他接下一只筑基虎妖的刚拳,直刀这才向那只熊妖一指。
一道金锥,突兀的出现在熊妖胸前。今晚陈瑜以瓠号金锥杀了很多妖修,熊妖见此吓地张大了嘴,它惊恐的吼声传出时,金锥正好直没胸膛。
杀凝气境界的妖修,瓠号金锥从未令陈瑜失望。
“可惜了,那个军士可惜了。”
“他是力竭了,双手已经无力举剑,死的时候都无力嘶喊。”
“唉!想来真是讽刺,这么多忠义之人,竟出自最不忠义的罗氏!”
忠义么?看着刚才那个年轻军士的尸体,陈瑜虽为他报了仇,但他毕竟死了。整片战场,只能听到妖修鬼哭狼嚎的怪啸,仪仗队军士除了最开始时还能呐喊,哪今只剩下沉默的厮杀。
倪顺材护着罗嘉昕处于队伍正中,他们两个和陈瑜,是眼下所有人里,唯一还稍有体力者。陈瑜是因为肉身强悍,他们却是三个时辰以来,即使再危险也能找到空隙,将服下的丹药草草炼化。
我当真是因为忠义,才至今仍死保罗嘉昕吗?陈瑜一边在场中游走,已经出油的脸上,疲惫中带着思索。
不是!我对风临罗氏,并没有任何忠义。打从担任典客司主簿,打从还在当矿奴,打从刚从南门传送阵出来,就被施了三元锁神术开始,我就一门心思要灭了风临罗氏。所以,我对罗氏绝无忠义!
是因为我的信念吗?可是,我有什么信念?
我如今唯一的目标,是重建紫阳宗,为此我来了中洲,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打听隐龙观和奚道人的消息。我为了重建宗门,连杀母之仇都放到了一边,可我的目标,与现在所行之事没有任何关系啊。
那么,是为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吗?是因为答应了罗城主,送罗嘉昕前往巽风城,所以在这里与人拼命吗?
也不是。因为三个时辰前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罗嘉昕死了,我立刻想办法逃走。为此三个时辰以来,我一直将小花按在怀里,就是担心逃走时来不及带上它。
可是,在倪顺材多次被牵制,罗嘉昕陷入险境时,我又为什么拼了命的护着他?
仪仗队军士仍然以什为单位,他们已经没了斩杀筑基的跃跃欲试,而是聚拢在一起进行防守。他们交替掩护,好让服下丹药的弟兄匆匆炼化些许药力。
今日或许会尽数死在这里,但他们无悔。只因为场中,那个手握直刀,仍然在游走着帮他们挡下攻击的身影。
仪仗队的军士对罗嘉昕也没有多少忠义,能令他们无怨无悔慷慨赴死的,只有陈瑜。
这才是陈瑜至今仍在拼命,仍然努力护着罗嘉昕的原因所在。
陈瑜到底是太年轻,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他从书本上知道人性很复杂,却不知道自己更复杂。
初到风临城之时,紫阳宗刚刚覆灭,他还沉浸在师父以及诸位师长殒落的巨大悲痛之中。而且被玄牝祖师送出之后,他又遭遇了无数修士的追杀。心中之痛、之恨,令他迁怒于风临城,令他誓要将风临覆灭以泄心头怒火。
可是,他忘了人是有感情的。他没想到也不愿承认,在风临城呆地越久,他对这座城池的感情就越深。他已经喜欢上了,自己一门心思要覆灭的这座城池!
他喜欢风临城浓郁的灵气,喜欢这里的偏鄙安静,喜欢这里每逢夏秋从海上吹来的狂风,喜欢这里每到冬春,那巴掌大的雪花。
他喜欢风临城以东的群峰竞秀,所以他观山而第一次出现筑基的冲动。他喜欢育山里的城主府别院,因此稍有闲暇,就拖着罗嘉昕一起去泡温泉,一起为小花捡松子。他喜欢风临城的街道,因此为其修补坑洼,为其栽满绿树,为摆摊的修士设置好摊位。
他喜欢这里的人。喜欢城外身为修士,却像父亲般辛勤种地的老农。喜欢身为修士,却一辈子没见过储物袋,不曾拥有过一件法宝的年轻人。喜欢身为修士,却一点也不超凡脱俗,反而为了争权夺力极尽诡诈之能的诸贤。
他仍然想覆灭风临城,为此他殚精竭虑,像是小心护着白玉戒一般,护着自己恶毒的心思。但他同时也在喜欢着风临城,像是喜欢紫阳宗一般,喜欢着葫芦谷和左率大营。
他仍然想覆灭风临城,然而真到了罗氏覆灭,风临易主时,他又心生茫然。他嘲讽罗氏一家夫妻反目亲人相残,但他又全力为罗虚之出谋划策,对那些劝罗虚之投降之人,他恨其不争、怒喝其枉为修士。
他就是这么复杂,复杂到他不想承认,不敢承认。复杂到盼着罗嘉昕快点死,却又每次在他遇到危险时全力的、拼命的去救。甚至复杂到早已想要脱身,却令自己受伤并且逐渐力竭逐渐步向死亡。
人性之复杂,人心之复杂,以陈瑜如今的经历,他还无法洞察。
“怨公子有令:所有人,全部住手!”去而复返的鸩妖破云,以极为生硬的口吻吼道。
随怨公子一起来的,有刘长清、张阔、贺炽等长老,有宋掌门等风临诸贤,还有十多位形形色色的结丹妖修。
怨公子仍然一身白衣,他的表情仍然那么温和。在南边升起,如今已经向西移动的明月,照亮了怨公子的青铜轮椅,夜风将轮椅上薄薄的衣衫吹地缓缓飘动。
在这里围观的无数修士,看到白衣胜雪,相貌俊朗的怨公子,一个个恭敬的低头,不敢与之对视。一些飞在天空的修士,立刻降低高度甚至落地,他们不敢与怨公子站在同一水平。
正在鬼哭狼嚎,从前后左右甚至天空和地下,不断向陈瑜和仪仗队发起攻击的妖修,听到喝令纷纷收起桀骜。陈瑜看地分明,刚才激战正酣的妖修,收起攻势竟不敢大口喘气。
怨公子众星捧月般,沐着月光带着夜风,从自行分开的人群里穿过,来到离陈瑜只有十丈处这才停下。
呯呯呯的声音接连响起,厮杀三个时辰,铁人也该散架了。刚才强提一口气愤力与敌周旋的仪仗队军士,得此喘息之机,虽然以剑拄地希望在敌人面前保持最后一份倔强,但还是因体力不支浑身酸软而纷纷跌倒。
“不要躺下!”陈瑜肉身强悍,厮杀了三个时辰,他还有气力保持站立。见军士们借着倒地顺势直接躺下,陈瑜哑着嗓子吼道:“平日的训练都忘了吗,极度疲惫之后,最忌直接躺下,都给我打坐恢复修为!”
没有人出声抱怨,受到陈瑜的怒斥,这些至今仍满身杀气的军士,各自挣扎着坐起,然后以什为单位,相互搀扶着聚拢在陈瑜身后。仍是锋矢阵,似乎只要陈瑜一声令下,他们会继续冲锋。
怨公子率众浩浩荡荡而来,他靠躺着轮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悠闲的看着满身血污,有些伤口仍在汩汩流血的陈瑜在眼前发号施令。看着一个连皮甲都被汗水血水浸湿的筑基军士,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的将一个个水囊,一颗颗丹药送给盘膝打坐的军士。
仪仗队凝气境的军士,已经无力从储物袋里取水了。
无需陈瑜下令,一个个筑基军士踱着步,来到队伍外围分列四周,在帮军士们护法。而那个送水军士忙碌好久,直到所有人都喝到水,这才再取几个水囊,一个留给自己,剩下的给陈瑜、罗嘉昕和倪顺材。
罗嘉昕和倪顺材上前,与陈瑜并肩站立,他们要一起面对怨公子。
怨公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明知这是陈瑜有意拖延时间,但他并不喝止。他看着仪仗队二百余军士全都开始打坐,看着陈瑜身上原本紊乱的紫霞趋于平缓,看着陈瑜将水囊里的水喝一半,另一半当头倒下,直到一刻钟后,陈瑜已经准备妥当。
“陈兄,好久不见。”怨公子面带微笑的淡淡道。
“怨公子,才隔了十天而已,我并不想这么快见到你。”陈瑜哑着嗓子道。
“放肆!”
“你敢对怨公子无礼!”
“怎么对怨公子说话呢?”
众妖修一连串的怒斥喧嚣而起,一些想要表现自己的,甚至作势就要冲出来教训陈瑜。
怨公子并不生气,挥手令它们安静,看着陈瑜仍然温和道:“陈兄知道我的名字,何必如此生分?”
“载祜兄,可否请你让一条道?”陈瑜向怨公子抱拳一礼道。
“陈兄,可否归降于我?”怨公子反问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