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匈奴人显然听不懂夏侯渊的谯县方言,其人露出一张黑人问号脸。
杨修复述一遍后,那人居然大哭起来。
“你等既为见某家大人而来,何不请人引路?为何在此大肆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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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意外,此人说的也是凉州的西府话。
他这问题一出,夏侯渊当即哑口无言。
某似乎…有违此行之初衷耶?
杨修叹了口气,向那可怜之人作揖道:“烦请你告知你家大人,一切皆为误会。你部族人杀气腾腾而来,某等但自保耳。”
那匈奴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堆积如山的族人尸首、倒地悲嘶的众多战马,思及杨修“但自保耳”之言,忍不住悲从中来…
于是乎,其人复又嚎啕大哭起来。
然后…
其人就这么哭着离去。
杨修喟然一叹。
本来,凭借杨修的口才,他们或许有机会说服左贤王;然而如今,双方的仇恨度已经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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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们脱身都难。
夏侯渊不敢看杨修那张俊脸,其人讪讪然取出干粮和皮囊,倚在寨墙旁进食恢复体力。
兵卒们纷纷下马,取下毡毯铺平,进食休息、恢复体能。
大概不到三刻钟后…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营地外,宽阔如汪洋的大湖畔,大地陡然震颤起来。
夏侯渊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众儿郎速速上马结圆阵!至少两万骑兵来袭!”
如此连绵数十里的营寨,当然不可能仅有此处一个辕门。
夏侯渊话音甫落,便听苍凉的牛角声,响彻云霄。
杨修望向夏侯渊,神色极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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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虎声音虽仍嘶哑,但仍竭尽全力高呼。
“上马提枪!结圆阵防御!”
这就是差距。
若赵旻在此,其人一定会下令迅速结锋矢阵,果断向南撤离,三十六计走为上。
面对敌军至少两万铁骑,赵旻不溜,难道要硬碰硬?
十则围之这种常识,赵旻焉能不知?他又不是莽夏侯。
杨修叹了口气,默默策马冲向蹄声传来的正北方向。
杨修豁出去了:某与其等死,不如寻死,或可觅得一线生机。
杨修看似比莽夏侯还莽,但其人的选择绝对正确。
其人智力,高出莽夏侯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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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之时,只有拼一把才能活命。
果不其然,杨修疾驰不远,远处便出现了无边无沿的滚滚骑兵洪流。
看到声势如此浩大的敌军骑兵,天可怜见,杨修险些吓尿。
但生死危机关头,在肾上腺素和血清素催动之下,杨修的潜能终于爆发。
其人一边疾驰,一边奋力高喝。
“左贤王大人!某乃大汉天使也,今为递交公文而来!方才皆误会也!卫将军数万铁骑正在途中!是战是和,左贤王大人一言可决!”
事到临头,杨修已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
其人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同时毫不减速,如飞蛾扑火一般,向那无边无沿的匈奴骑兵疾驰而去。
若从天空俯瞰…
这幅画面极为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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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夏侯渊根本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在杨修奋力高喝之时,其人便当机立断,显示出其人超卓的将才。
“众儿郎听令!结锋矢阵!紧随德祖,冲向敌军!”
赵虎嘶哑着如破锣一般的嗓子,纵声高呼:“变锋矢阵!凿穿敌军!杀!”
夏侯渊、赵虎二人铁骑突出,充当锋矢阵之箭头。
夏侯渊大喝:“众儿郎!而今退亦死!冲亦死!大丈夫何不死得其所哉!杀!”
这部重骑的士气,渐渐高涨起来。
“退亦死!冲亦死!大丈夫当死得其所!杀!”
于是,在慢了数分钟后,这部重骑终于做出相对正确的选择。
对面的匈奴骑兵军阵中。
为首的一名头戴裘帽、身着裘袍、装饰华丽的昂藏匈奴汉子,见杨修一边高喝,一边疾驰而来,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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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半百年纪,与其他匈奴人一样,有一张黝黑脸庞。
显而易见,此人正是南匈奴的左贤王。
其人身畔,明显是匈奴万骑长之人道:“大人,此人乃大汉天使,俺等便如此杀之?”
左贤王帐下有左右二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
其中地位最高的左大将可率两万骑兵,地位最低的右大当户可率五千骑兵。六名万骑长满编的话,最多可率八万骑兵。
在这六名万骑长之下,有千长、百长、什长等。
除这六名万骑长之外,左贤王帐下,还有左右相、裨小王十人、名王数十、都尉百余人、千长、将、当户、且渠等各级官职。
所以,深知南匈奴实力的赵旻,根本就不是让夏侯渊来千里送人头的,赵旻是想试探南匈奴。
夏侯渊太莽了!
渊哥可不是有帅才的辽哥,左贤王更不是孙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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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贤王闻言,冷笑不止。
“五年前俺曾见过那刘协,其人面有菜色、其亲卫羸弱不堪,如此大汉,焉可为俺等草原雄鹰之对手?杀之又如何?
何况,此千余骑大汉兵卒欺人太甚,无故杀俺麾下近两千勇士,此等恶气,俺安可忍之?”
不得不说,左贤王多少有点儿文化,至少还能说几句成语。
而且,赵旻的这部重骑,不愧为精锐!
另一名万骑长提醒道:“大人,阏支乃汉人也,俺等杀阏支族人,恐阏支将不悦。请大人慎之!”
阏支是匈奴单于、诸王妻妾的统称。由此可知,蔡琰很可能在此地。
嗯…这个部族的匈奴人,文化水平明显比匈奴的其他野蛮部族,高十个档次。
而且,此番左贤王带来两名万骑长…显而易见,他所率领的,的确是两万匈奴骑兵。
这时,他们几人面色同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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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单枪匹马疾驰而来的杨修身后,荡起滚滚烟尘,高呼声远远传至。
“退亦死!冲亦死!大丈夫当死得其所!杀!”
左贤王嘴角的冷笑荡然无存,其人神情肃然无比。
他陡然想起,就在十年前,匈奴人还曾是大汉奴仆,甚至十余年前,匈奴人还曾跟随大汉三河骑兵,征讨过乌桓人、平定过张纯之乱。
而大汉最后的战神皇甫嵩,也不过去世刚五年而已。
左贤王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连声高喝的杨修,距左贤王所在的前军越来越近。
而杨修身后的重骑,身形和阵势也渐渐变得分明。
眼力不错的左贤王,清楚看到那些重骑身上的双层甲。
第一个开口的亲卫头目问道:“大人,是否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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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贤王默然不语,神情变幻不定。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其人长叹一声。
“也罢!未免阏支生怨,俺暂且见一见这大汉天使!”
在皇汉积威、夏侯渊之勇猛、赵旻精锐亲卫的威慑之下,左贤王暂时选择从心(怂)。
其人身旁的两名万骑长当即高扬起手,下令勒马止住冲势。
于是乎,在杨彪这个飞蛾即将扑到熊熊烈火之时,这幕惨烈、悲壮的场景…仿佛突然摁下了暂停键。
左贤王握着缰绳,冷冷地看着面前两三步远的杨修。
夏侯渊也高扬起手,停于杨修身后十余步开外。
从高空俯瞰便知,两万余如洪流般的骑兵对面,是孤零零的千余铁骑,以及中间一个小小黑点。
做为中间那个黑点,杨修表情虽然淡定从容,但其人身上狂流的冷汗,早已将其人衣甲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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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修于马上作揖道:“敢问可是左贤王大人当面?”
左贤王微微颔首,黑脸古井无波:“正是!俺且问你,你等为何无故杀俺帐下勇士?”
杨修默默吐槽:你等匈奴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蜂拥杀来,难道要某等束手就缚?
当然,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这种事一旦解释,那就输了。
杨修冷笑起来。
“左贤王,某且问你!何故助刘子台?”
【作者题外话】:写这一章时,云某心中想起的,是百骑战匈奴的飞将军李广,是封狼居胥的霍骠姚,是龙城大胜的卫青,是勒石燕然的窦宪。
这才是大汉凛凛雄风!
而性格决定命运。
夏侯渊这种勇猛无比、悍不畏死的性格,就决定了其人绝不可能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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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旻这次算是派对人了。
接着上一章,继续为您说。
上一章,咱们说到了匈奴屠各部崛起的历史背景。
刘豹便是其部酋首,刘渊更是推倒了得位不正、狡诈阴险的西晋,并主导了永嘉之乱。
好吧,咱们讲的是汉末历史,而非曹魏末期历史。
那么,咱们来看看栾提呼厨泉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
栾提氏,是匈奴单于姓氏,这个姓氏在匈奴有超然的地位。
于夫罗死后(195),其弟呼厨泉由于家族宿怨而遭到南王庭的排挤,导致“不得归国”,被迫先后充当袁绍与曹操的附庸,并最终彻底党附曹魏,入邺县充当质任。
结合历史背景,不难看出羌渠父子在匈奴旧贵族眼中,均属于汉廷的鹰犬爪牙,政治基础十分可疑。
羌渠父子的上位既然来自汉廷实力派的支持,那么他们也便理所当然地充当着汉廷利益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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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渠依靠中郎将张修的扶持而取代呼征单于;
其子于夫罗在羌渠死后首先想到的是前往洛阳“诣阙自讼”,寄希望于汉灵帝能够主持公道。
而呼厨泉在“不得归国”的困境之下,竟然还不忘派兵“侍卫天子”。
这一家族的“亲汉”立场是显而易见的。
(张修)更立右贤王羌渠为单于。--《后汉书南匈奴传》
国人杀其父(羌渠)者遂畔(叛),共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而于扶罗诣阙(指东汉朝廷)自讼。--《后汉书南匈奴传》
(呼厨泉)以兄被逐,不得归国……建安元年,献帝自长安东归,右贤王去卑与白波贼帅韩暹等侍卫天子。--《后汉书南匈奴传》
然而对匈奴部众而言,处在这种单于的统治之下未必是好事。
实际呼厨泉在得到曹操的扶持之后,确实尽心尽力报效朝廷,甚至不惜损害匈奴贵族的利益。
呼厨泉在位期间,并州刺史梁习大肆削弱匈奴的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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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先是“礼召其豪右”,待“豪右已尽,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
如此犹嫌不足,“吏兵已去之后,稍移其家,前后送邺,凡数万口”。
(梁)习到官,诱谕招纳,皆礼召其豪右,稍稍(即逐渐)荐举,使诣幕府;豪右已尽,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又因大军出征,分请以为勇力。--《魏书梁习传》
靠着“伐大树”的策略,梁习几乎将匈奴的大族、丁壮掠夺殆尽,而对待反抗者,则“兴兵致讨,斩首千数,降附者万计”。
面对梁习的咄咄逼人,呼厨泉的表现却是一味纵容,最终导致“(匈奴)部曲服事供职,同于编户”。看书喇
昔日驰骋草原的游牧民族,在呼厨泉的带领下,竟然成了汉地的“编户”。
单于(呼厨泉)恭顺,名王稽颡(指叩首),部曲服事供职,同于编户。边境肃清,百姓布野,勤劝农桑,令行禁止。--《魏书梁习传》
对匈奴部众而言,历史的实际情况远比记载的更加糟糕,他们的下场远远不止是“同于编户”,而是大量沦为奴隶。
陈泰(陈群之子、荀彧外孙)担任护匈奴中郎将之时,“京邑贵人多寄宝货,因泰市奴婢”,考虑到陈泰彼时的居所与职位,其中的奴婢当中难免包含南匈奴人。
(陈泰)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使持节,护匈奴中郎将,怀柔夷民,甚有威惠。京邑贵人多寄宝货,因泰市奴婢。--《魏书陈群传-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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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时代,匈奴贵族刘宣在劝进刘渊时,公开声称“晋为无道,奴隶御我”,也是在影射这一背景。
可知这种贩卖匈奴丁口的行径,在魏晋之时是一以贯之的现象。
刘宣等固谏曰:“晋为无道,奴隶御我,是以右贤王猛不胜其忿。属晋纲未驰,大事不遂,右贤涂地,单于之耻也。”--《晋书刘元海载记》
实际上不仅南匈奴受此困扰,并州地区的诸多杂胡,均不乏遭到贩卖的记载。
比如后赵建立者羯人石勒,年轻时便曾遭到地方将守的“缚卖”。
石勒之父还是当地的“部落小率”,犹不能免,其余胡人境遇可知。
太安中,并州饥乱,(石)勒与诸小胡亡散,乃自雁门还依宁驱。北泽都尉刘监欲缚卖之,驱匿之,获免。--《晋书石勒载记》
(石勒)父周曷朱,一名乞冀加,并为部落小率(帅)。--《晋书石勒载记》
有鉴于此,呼厨泉担任南单于时的一系列举措,被《魏书》称作“匈奴折节,过于汉旧”。
这种绥靖政策虽然维护了呼厨泉的尊贵地位,但对匈奴的部众而言未却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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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这种过分谄媚魏晋统治集团的行径,在某种程度上激化了胡汉之间的对立关系。
甚至可以说,它为屠各贵族刘渊日后整合匈奴势力奠定了社会基础。
这个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唐长孺先生的解释便极为精辟。
刘宣等凭借屠各实力而假(刘渊)以南单于世嫡之空名,企图恢复匈奴旧业,这样就造成了合作。--唐长孺《魏晋杂胡考》
羌渠家族在历史上的记载比较有限,因此历来受到的关注也相对较小。
实际这一家族的上位得益于汉廷的扶持,其兴废盛衰也与汉魏统治集团的政策导向密切相关,因此颇具探讨价值。
依靠张修等人的扶持,羌渠凭借右贤王身份继承单于之位,也因此与匈奴左部构衅,最终遭到反噬而亡。
而在内乱事件中支持匈奴左部的屠各胡,也因此在建安中后期逐渐取代匈奴贵族,成为左部的实际控制者。
鉴于羌渠家族的亲汉立场,南王庭在攻杀羌渠、驱逐于夫罗兄弟之后,遂拥立族中大姓须卜氏、并在须卜氏死后“以老王行国事”。
毫无疑问,这些匈奴贵族的上位,可以视作是对羌渠家族一贯政策的矫枉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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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夫罗归国无路,郁郁而逝;
其弟呼厨泉则先后党附袁、曹,并在曹操的支持下重新取得汉廷的承认。
呼厨泉既然依靠曹操而重新发迹,其立场也便可想而知。
在他担任单于期间,并州的匈奴势力遭到了极大削弱,成为曹魏治下的附庸,丁强者充当义从,部众则沦为编户,其家属也被遣送邺县(曹魏王城)充当质任,最终连呼厨泉自己竟也入邺为质。
建安中,呼厨泉南单于入朝,遂留内侍,使右贤王抚其国,而匈奴折节,过于汉旧。--《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
与此同时,南王庭则被肢解为五部,势力进一步遭到瓦解。
而单于家族的衰败也为屠各贵族的崛起创造了客观条件,掀开了历史的又一篇章。
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呵呵,一饮一啄,莫非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