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午之时,杨臻回了客栈,告诉周从燕打算动身离开的想法,周从燕对此地没什么别样的留恋,只道和石娃同住的那几位老人家需要她再去善庄交代一下。
杨臻也有话要与吴乃庸聊聊,因此二人分头行动,各自行事去了。
“秦小友真的要走了吗?”吴乃庸与杨臻并肩而行。
“晚辈在庐州逗留多日,本就在计划之外,且家师在谷中还有事要办,晚辈实在不能多留了。”杨臻说。
吴乃庸虽不舍,却也不再多做挽留,只道:“也好,到时还烦请小友代我向林神医问声好。”
“老先生,晚辈有些事向您请教。”杨臻说。
“小友请讲。”吴乃庸笑道。
“昨夜暴雨,晚辈去过侯府,也与世子讲明了,若想余生安乐,必须好生调养、按方服药。”杨臻侧脸看他。
吴乃庸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知道这些年来穆小侯爷并未善自珍重的事。“世子这身病恶化到今日这等地步确实是他自己不肯配合的缘故,只是小友坦白讲明,世子可有不悦啊?”
杨臻点头道:“确实有点,不过他也答应晚辈日后会好好医治了。”
“当真?”吴乃庸欣喜难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不瞒小友你说,自九年前起,我是看着世子的痹症一步步恶化的,虽说我只是个平头大夫,可别说世子了,哪怕是那镇原侯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盼着他们可以平安喜乐,只是……”吴乃庸摊着老脸自嘲般地笑了笑继续道:“这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也怪我无用,明明知道却不敢说出来。”
“老先生别这样说,都是晚辈不知深浅才信口胡言的,世子没怪罪真是万幸了。”杨臻先把这敏感的老人家劝踏实了,又转言问:“另外,如果有机会,还请老先生替晚辈看顾一下孙府。”
“你是说孙家的八姨太和那个长工?”前前后后的表面事吴乃庸都听黄檗说过,也就明白杨臻话头所指了,“这是易事,只不过孙知府那里……”
“先生放心,若一切顺利,五日之内庐州知府即会停职。”杨臻的嘴角翘得有些张扬。
“这……”吴乃庸好一阵瞠目结舌之后点头,“好。”
周从燕从善庄出来时,杨臻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石娃的事她也告诉几位老人家了,老人家们伤心欲绝,经过一番安慰总算是稍微平复下来。周从燕向善庄的管事交代过,要照顾到几位老人家终老,这也算是他们对没能照顾好石娃这一事的补偿。
“都说好了?”杨臻接上她与她一起往回走。
周从燕点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怎样?”杨臻说。
周从燕点头称好,如今她总算有心思好好打量他了,她饶有兴趣地问:“咦?你从前的衣服上不都是绣红梅的吗?怎么出去一晚上就变成这样了?这是什么花?”
“说是杨花呢。”杨臻抻着袖子同她一起琢磨。
“杨花哪有红的,不都是白的吗?”周从燕觉得奇怪。
杨臻笑得有些得意道:“你还别说,我可真见过红杨。”
“真的?在哪儿啊?”
“就在安庆城外的山沟沟里,就那么一棵。”
“安庆在哪儿?”周从燕没出过多少门,不晓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地名是什么。
“庐州南边就是,离得不远。”杨臻说着朝南边指了指。
周从燕算是信了这个新奇玩意的存在,又问:“所以你这是转兴了?”
“没没没,这不是我的,是侯府那个世子送我的。”杨臻赶紧表忠心道,“据说是他画的,你不是说他是画圣嘛,你看我去一回赚多大一个便宜。”
周从燕也觉得厉害,拉着他的衣摆欣赏,看了片刻又纳闷道:“这么说来他也见过红杨咯?”
“应该吧,他的不少画上都有红杨。”杨臻扯回自己的衣摆,令周从燕放下了这个不雅观的动作。
“这么新奇的东西,我怎么就没见过呢!”周从燕觉得可惜。
杨臻摇头,他也觉得奇怪,像红杨柳这种少见的东西,能遇上个同样也见过的人实在是缘分了。当初那棵红杨柳的模样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其实那段时间的事他都记不太清了,林年爱一直说它是偏生异种,世间都难觅其二,不过虽说是难觅其二,但到底还是有别人也见过的。虽不知穆小侯爷画中意象是否有夸张之份,不过那幅杨花子规图里的红杨柳可比他想象中的繁盛多了。
临近客栈时,他们看到了从街上驾车出城的庄泽。周从燕本想过去嘲讽一番却被杨臻拦住了。
“那家伙逃命都逃得这么招摇,我要好好教训一下他。”周从燕一直对庄泽此人耿耿于怀。
“你现在去也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到底是不能把他怎样。”杨臻说。
周从燕翻了个白眼,老实下来说:“好好好,赶紧去应天,但愿你姥爷能好好收拾他们。”
杨臻陪她翻白眼,拉着她往客栈里走。
傍晚之时,杨臻和周从燕本打算早些歇息以便明日早点出发,却得堂倌通传说堂下有人找。
杨臻到堂下一看是勾佩,第一反应便是“完了走不了了”。
“秦大夫,小侯爷差我来给您送画。”勾佩说着,将一个长柱方盒递过来。
杨臻这才想起来自己离开侯府时忘记拿画了。“多谢多谢。”他接下画,“世子怎样了?”
“秦大夫放心,按您说的在家休息呢。”勾佩说。
杨臻摸索着方盒小声嘀咕道:“挺乖的嘛……”
勾佩笑出了声,拱手道:“小侯爷还让我给您带了几句话。”
“洗耳恭听。”
“小侯爷说,像秦大夫您这样的大夫怕是以后也再难遇见了,他日后都会好好调养,江湖路远,只希望来日秦大夫再路过庐州时可以到侯府一坐,哪怕不为诊病,权当是再会故人也好。”勾佩说。
杨臻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盒。
像探访故人一样?他何德何能?
他沉默了片刻后,点头道:“好。”
“如此便多谢秦大夫了,告辞!”勾佩拱手。
“后会有期。”杨臻也与他拱手。
杨臻抽出画卷,胳肢窝夹着方盒,边往回走边把画展开看。
穆小侯爷作画实在不喜欢用鲜丽的颜色,除却通用的血色红杨之外,其他都是晦暗的色调,这幅画也不例外。纷飞无源的血色杨花漫及上下,风向西北去,鸟从东南来,两个意象在整幅画的偏侧相遇。不知是山是林的地方上有几块丛石,未沾到红杨的一分一毫。
这幅画杨臻并未在画室中见过,应该是穆小侯爷新画的。杨臻抿嘴,又是杨花和杜鹃的旷世绝恋,他这个看客都觉得有些乏味了。
画的左上端还有一首七言诗:安得春至换新至,庆与梅开续杨开。城芳难期明眸睐,外道怎见人徘徊。
“啧。”杨臻咋舌:好兴致啊,画圣不愧是画圣。
杨臻读书不少,不过他肚子里的墨水从不用来附庸诗情画意,从前与宿离在竹林里呆着的时候听多了宿离的文绉绉,他偶尔也会给宿离几句附和,但作诗什么的他真是没兴趣。用多年前方廷和老先生评价他的话来讲就是,“满腹经纶尽损人”了。方廷和也教训过杨臻这不务正业的嗜好,不过时间长了却发现“损人之言亦有妙语”,说到底是杨臻的天性,所以老先生也就不再多啰嗦了。
反正这画是替柴赓要的,画成什么样,到时柴赓喜欢就好,他说多少都没意义。若是到应天府之后事情解决的顺利,他再稍微回个头去趟徐州把画给柴赓搁下就是了,顺便也朝柴赓炫耀一下他这身画圣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