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鱼脑子自然没坏,她不去苏府凑热闹也是有原因的——恩雅误以为她是梁文道的侄女,再加上二人年纪相仿好说话,便将想法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跟她说了,这些事梁文道八成都还不知道具体内幕呢!
对方将这么大的一个诚意抛了出来,不免令余鱼有了肩负重任之感——既然事情正好落到了她身上,她就得办得漂亮,绝不能给雪月天宫丢脸!
如怜怜所说,恩雅毕竟是西戎人,谁知道是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那番话的虚实,要打探清楚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于是待芙筠汪小溪他们走远,余鱼便脚下一拐,朝白玉楼落脚的客栈走去。
此时不过黄昏时分,街上往来的行人还很多,她兴冲冲地向前走,心里琢磨着事便放松了警惕,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坠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目光如隼。
……
外头冷风渐起,室内热气腾腾。
偌大的浴桶中,白玉楼歪着头靠在桶沿,额上冷汗簌簌落下,滑过颈上隆起的淡青色血管,刚经历了一场万虫噬心的疼痛,力不从心地喘着粗气,他一边尽力缓解那啃噬的痛感,一边等待着下一轮折磨的到来。
既害怕痛苦接踵而来无法忍受,又希望速战速决一次性来个痛快,那种身心的双重煎熬别提多难受了。
每次蛊毒发作,都会如此狼狈。
什么清风明月的皎月公子,他配么?他厌恶地抚上脖颈,身体里有这么多恶心的东西,怕不是在亵渎这些个美好的词。
还记得最初蛊毒发作没有现在这般严重时,他还是好奇心重的小男孩年纪,总是忍不住拿起镜子照着看,觉得那一个个隆起的小包,按下去又突起来,再去按它又躲开,追逐往复,乐此不疲,竟然甚是有趣。
后来那东西越来越多,他也逐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越看越觉得恶心了——本来皮肤就白,有时候光亮一照,那虫子拱起来甚至能看到黑黑的一个点,他自来爱洁,身上却有数不清的黑点,还此起彼伏地来回游动,光想着就浑身发麻,更别提看了。
所以之后每次蛊毒再发作,他都习惯性地合上双目,眼不见为净——这副残败的身躯真是愈来愈脏了,从里到外。
他慢慢吐了口气,长睫遮住了心思。
天地良心,余鱼真没想偷窥美人沐浴,她只是怕公然来找白玉楼谈事会引人怀疑,便打算在屋顶先蹲一会儿,探探房里有没有外人在,谁想竟又碰上他洗澡了,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太好了吧!
余鱼一边美滋滋地想着,眼睛也没闲着,汪小溪说什么来着?有的便宜该占得占,不看白不看!
俩人刚认识在月泉碰上那次太慌张了,再加上那时候光顾着和他赌气吵架来着,也没好意思细看,就看见两个肩膀头子,现在白玉楼整个人伏在桶沿上,露出一大片光裸白净的后背,可比那时候好看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她伏在房顶上屏息静气地观望了好一阵,见白玉楼并未发现异常,不免心里嘀咕——观察了这么久,发现他的功夫是真不济,之前能杀了雪峰峰主肯定是用了汪小溪说的南蓟的那个什么摄魂术吧?
余鱼眼神儿好,盯着美人背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纳起闷儿来——白玉楼人白是白,好看也是好看,可她之前怎么没发现,他后背和肩膀上有那么多的黑斑点?
转念一想,人无完人么,左右她如今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嫌弃他就是了。
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那斑点怎么还会动的?余鱼看着那皮下蠕动的场景似曾相识,头皮发麻,猛然想起,这情形,和汪小溪的类似,该不会是蛊毒发作了!
可今天是初六,不逢初一不逢十五的,不应该啊……
正犹豫该不该下去看看,外头有人敲门。
白玉楼终于动了动,疲惫地应了一声,暗影便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桶热水。
他小心翼翼地将热水注入浴桶中,随着水温的增加,白皙的皮肤也渐渐泛红,那些黑点的流动速度好像也加快了,白玉楼轻哼一声,似乎很难受。
暗影一句话也没说,送完水便默默关门退了出去。
屋里重新恢复平静,只有白玉楼不时发出的几声闷哼。
余鱼在屋顶看得揪心,果然是蛊毒发作了么?之前暗香明明说的是初一和十五发作,她当时还想,多半是白玉楼体弱,所以比汪小溪发作的频繁,多了一次,却没想到如今已经频繁到这种地步了,这离初一才过了几天哪,难怪他近来看着越来越瘦了,谁能经得起这么折腾啊!
白玉楼命运多舛,也是够惨的,从出生到现在,简直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和大公主寄人篱下住在斩月楼那几年恐怕都是他过得最好的时候了,可没过多久也被他的亲生父亲亲手摧毁,灰飞烟灭了。
要换做其他小孩,说不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白玉楼有气无力地靠着浴桶,已经折腾得连哼都不哼了,余鱼再没办法无动于衷,悄悄跳下房顶,摸到二楼窗口,推窗翻了进去。
白玉楼此时正与蛊虫对抗,整个人头脑混乱无比,再加上余鱼小心翼翼,脚步轻盈,一时竟未发现有人潜入,待到他感到有丝冷风袭来,觉差不对想睁开眼时,已经被人点中了穴位,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想喊暗影,却发现发不出声音,身上的几大穴位都被点中,浑身酸软无力,根本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有人在背后用帕子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接着听到“锵”的一声脆响,像是刀剑回鞘,那人忍不住“嘶”了一声。
随后有人捏起他的脸,他被迫微微张口,便有什么东西流入他口中,温热,类似铁锈的味道,还泛着一丝极淡的甜。
蛊虫们兴奋地闻风而来,仿佛受了刺激,争先恐后地向上游动,渐渐都聚集在一处,神奇的是,他身上的疼痛却减轻了不少——那泛着腥甜味道的东西,似乎比他的血肉更能吸引蛊虫。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阵,体内的躁动渐渐停止平息下来,那群蛊虫最后终于餍足,慢慢四散开去,融回他的骨血中。
这次发作提前结束,竟比平时缩短了许多!
白玉楼微微喘着气,努力平复着思绪。
余鱼见他好了,心下一松,因为血流的太多,有些失力,她苍白着一张脸扶住木桶,下巴就在他头顶上方,正要说话,听他先开口道:“高人前辈既然出手相助,可否令我知道前辈的名讳?”
语调平稳,吐字清晰,白玉楼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乍一这么说,余鱼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叫自己——这蛊毒可是南蓟奇毒,连爹娘和小师叔都束手无策,她给止住了,可不就是“高人”么!
其实方才她也是急中生智,想着养玉人的血既然那么神奇,说不定能缓解,尤其她记得之前汪小溪戴着的玲珑就能有效缓解疼痛,其中有一味可不就是她爹赵沅的血么!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没想到还真有用!
之前玲珑里的血导致汪小溪误解了病因是饮鸩止渴,而她的血对于病入膏肓的白玉楼来说却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她本来也不想暴露才蒙上他的眼睛的,现在他没发现,倒是正好,本来么,这种沐浴的场景相见,多尴尬啊!
余鱼便直起身,哑着嗓子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若真诚心想感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先讨个好处再说。
白玉楼却微微一笑,“前辈误会了,我并未想感谢你。”
余鱼:“……”
无情!你对恩人就这个态度?
白玉楼道,“前辈既然知道我发病的日子,特地赶在这时候主动前来救助,自然是对我知根知底有所求,前辈不妨说说看。”
有所求?这句还真说对了,她的确是对他有所求。
余鱼看他微扬着头等自己的回答,黑发有几缕贴在肩背上,突然想起月泉那次他暗示自己是故意偷看——既然这流氓的帽子早都扣上了,多少得做些流氓的事儿才不算亏!
这么想着,魔爪已经伸过去了,替他将粘在背后的湿发拨开,虽然小心,还是难免触碰到了他肩头一下,白玉楼身子顿时僵硬了一瞬,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余鱼觉得被嫌弃了,悻悻地缩回手,嘶哑道:“年轻人想多了,老朽不过是对各种疑难杂症感兴趣,习惯挑战自我罢了。不过你都这么说了,我要不收点报酬好像也说过不去……”
白玉楼微微一笑:“前辈求什么,但说无妨。”
“我……老朽跟你打听个消息。”
“什么消息?”
“西戎的,你知道么?”
“但说无妨。”
余鱼斟酌着用词,“听说,西戎王老不正经,娶了位爱干涉政务的小老婆之后日渐昏庸,只宠爱她所出子女,对其他孩子不管不问,还动辄打压,甚至……”
“甚至要将其他老婆生的几个儿子全送去西戎边远的部落历练,女儿则嫁给部落的老首领用来犒劳拉拢。”白玉楼接上她的话。
余鱼眯眼,“……果真有此事?”
“有。”
白玉楼肯定道,“妖姬祸国,臣子寒心,再这样乌烟瘴气下去,西戎或者被别国趁虚而入,或者西戎王被其他大部落的年轻首领取代,开启新世代。”
看来恩雅早就将一切看得透透的,既然西戎王不在乎她是死是活将她送来,她就能干脆借着这个机会逃出,虽然背井离乡,若能落脚生根,却也不一定比在西戎过得更糟糕了。
白玉楼的消息她是信得过的。
余鱼琢磨着,恩雅是真的自顾不暇,她父亲都能这样对她,她不恨已经属于大度了,绝对不会反过来帮她那昏庸的爹和坏心眼的后娘争好处,所以她应当是真心想合作好脱离苦海的。
白玉楼见她半晌不说话,又轻启薄唇,“前辈不是本朝人?打听外族的事情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老朽在西戎的一位好友,有些前瞻的本事,她也看出了西戎有几分战乱的预兆,但又故土难离,我想知道西戎到底还有没有发展前景了,要是没有,趁早叫她过来投奔于我,免受战争之苦。”
白玉楼闻言笑了笑,“皇室的私密内斗,不发展到最后阶段,普通老百姓能看出这局势的也不多,前辈的好友真是不简单。”
余鱼点头赞同,脱口而出:“何止是不简单,她可复杂着呢!”
说完,才意识到方才这语气不像老人,忙下沉气,老气横秋地找补道,“唉,你们年轻人不懂,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想的多了。”
说着还下意识地想摸一把下巴底下根本不存在胡子,摸空了尴尬地停顿在半空中,摸啥呢——自己现在是老妪,老妪啊!
好在白玉楼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不至于太尴尬,对于余鱼故作高深的话,他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虽说探讨方式稍微特殊了点儿,余鱼总归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估摸着保不齐一会儿暗影还得过来,此地不宜久留,便抓紧时间再问些她想知道的:“年轻人,你这蛊毒多久发作一次?”
“不一定,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就会发作。”
“……”
余鱼盯着他乌黑的后脑勺,无言以对。
白玉楼补充道,“状态不好时,身体比较弱时,心情很差时……它们好像都感受得到,蛊虫也会挑时候,专门雪上加霜。”
余鱼急道,“那你就更应该多吃饭,时刻保持健康的体魄和良好的心情呀!”
白玉楼笑道,“有个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前辈也觉得多吃饭有用?”
“当然!告诉你此话的这位是谁?竟格外冰雪聪明,伶俐可人,还这么有医学天赋,如此奇才,老朽想见见。”
白玉楼闻言,停顿了半天,方道:“一个……朋友,她没什么医学天赋,连把脉都不会,纯粹误打误撞罢了。”
余鱼一听这话都顾不得反驳了——啥?朋友?
你说朋友就是朋友?可别忘了师父买他那五千两黄金还没还呢!
这么想着,压榨“童养婿”的底气便十足,冷哼一声道,“你又不是大夫,难道比我还懂了?我说她有天赋就是有天赋,毋庸置疑……好了,说了你也不懂,白费口舌。我走了,你好生将养吧,将心放宽,多吃饭少生气……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说完,她在他身上穴位处飞快点了几下,像只灵巧的燕子般掠窗而出。
白玉楼几乎在她解完穴位的一瞬间就扯下帕子睁开双眼,却还是没快得过她的速度——只有窗帘随风摇曳着,哪还有半个人影儿。
他低头看看手里淡绿色的帕子,心情有些复杂。
这时,暗影又提着水进来,一见窗户竟然大敞四开,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奔过去关了——要命了,这冷风吹了还得了?
“公子,这……”
“风大鼓开了,不要紧。”
白玉楼反过来安抚了他一句,“我已经好了,不必再提热水了。”
暗影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纳闷今日怎么结束得这么快,不过身为属下,也并未多嘴过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窗外,余鱼一边按着无力的手腕子往回走,一边心虚——白玉楼今儿该不是让自己气得才突然发作的吧?
身后,那高大的男人盯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终于不再尾随,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路过一户人家,他随手将一个药包丢进人家门口的垃圾袋里,很快没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