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季孙宿,同为鲁国执政上卿的叔孙豹虽然也对晋国表示尊重,但绝对不做这种阿谀献媚之事。
叔孙豹一直认为,一国的执政卿大夫,不但代表着自己的气节,也代表着国家的颜面。
鲁国这样的诸侯国,当以经济、军事为基础的综合国力明显不及楚国、晋国、宋国、齐国等大国时,当随着周王室衰落导致自己的宗邦诸侯这个政治地位下降时,唯一能够立足于世的,是鲁国以周礼为核心的礼仪文化。
对叔孙豹而言,周礼绝对不能丢。
周礼在叔孙豹身上的综合反映,就是自己修身立德,待人谦恭有礼,处世小心谨慎,对内忠君爱国,对外维持鲁国形象。
叔孙豹的知书达礼和个人气节,被整个春秋江湖所敬仰,连周天子都很欣赏他。
所以公元前549年叔孙豹代表鲁国朝见周天子,他在周王室态度谦恭、言辞高雅、举止有礼的表现令天子周灵王非常感慨,自己都很困难的周灵王竟然赏赐叔孙豹一辆大路乘车。
来自天子赏赐大路这样的车,这是那个时代一个人能够得到的最高奖赏。
整个春秋时代,晋文公、齐桓公这样的诸侯大佬受过此重赏,但一国卿大夫得到天子大路之车赏赐,真的很罕见,叔孙豹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这是叔孙豹的无上光荣。
但他除了在受赏时乘坐了一回,以示对天子的感恩外,从此再也未曾使用这辆高级乘车。
因为他知道,至少整个鲁国,连国君都没有这样的车,自己绝对不能高调。
但尽管如此,同为执政上卿的季孙宿对叔孙豹非常妒忌。
说起季孙宿,作为鲁国的两大执政上卿之一,无论是在德行还是才能,口碑还是形象,均不及叔孙豹。
两人共同执政鲁国,叔孙豹主外,季孙宿主办。
鲁国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叔孙豹总在为国家而四处奔波,夹在大国争霸中努力维护国家利益和国家形象。
而季孙宿则处心积虑谋求自己的利益,侵夺国家军队,扩充家族地盘,笼络各方人才,壮大家族实力。
前面我们讲了一大堆季孙宿在晋国中军元帅韩起面前奴颜卑膝极尽谄媚,完全不把鲁国的国家形象放在心上。
叔孙豹呢?
史料记载了大量叔孙豹的外交轶事,读来令人不禁油然而生敬意。
公元前566年,卫国执政上卿孙林父来鲁国聘问。
鲁卫两国是几百年以来的兄弟之国,大家都是周武王的兄弟之国,都是姬姓侯爵诸侯。
但由于鲁国始封君周公旦曾经担任过大周王朝摄政王,所以两国的地位是鲁国要比卫国稍高一点点。
地位决定了一应外交礼仪的次序。
在国际事务中,鲁国往往排在卫国之前,签字时由鲁侯先签,排除时由鲁国排在前,吃饭时也是由鲁侯先分到食物,一起走时,也是鲁侯走在卫侯前面。
但这一次,出了点意外。
由于这一次鲁国需要卫国的帮助,所以鲁国君臣对卫国执政上卿孙林父来鲁聘问非常重视。
当天一大早,在叔孙豹的安排下,年仅十岁的鲁襄公早早就在大殿前等候孙林父。
孙林父来了,走到大殿的台阶前,向鲁襄公行礼。鲁襄公受礼后,引其登阶上殿。
我们这样说说好象是在浪费笔墨,但这个外交礼仪非常重视。
因为一切要按相关规定来,即严格依礼而来,否则极有可能引发外交纠纷。
当时的大殿有七级台阶。
依礼,国君在前,宾客随后,待国君先登两级,宾客才可以开始登阶而上。
但这个孙林父平时嚣张惯了,在自己的卫国就没把国君放在眼里,是卫国真正的掌权者,曾经赶走过两任国君。
此时到了鲁国,见鲁国乃一介小屁孩,就大大咧咧与鲁襄公并排登阶,并肩而行。
啊?你孙林父把自己当成国君了?就算是你真的以为自己的卫侯,那也得走在鲁侯后面!
一旁随行的叔孙豹很不高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孙林父身边,恭敬施礼道:
“夫子,鲁乃周公之国,卫乃其弟之国。数百年来,列国诸侯盟会,鲁侯从未在卫侯之后。
如今,您乃卫国执政大夫,却不愿稍后于寡君。寡君不知哪里犯了错,请夫子明示。如果寡君无过,那还得请夫子您走得慢一点。”
柔中有刚且义正辞严,卫国执政上卿孙林父张口结舌,尴尬不已。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即行即改!孙林父只好让鲁襄公先行,自己落后其两步。
但孙林父也是烂糖鸡屎当时热,走了几步,又忘了规矩了。
只见他神情高傲,不自觉地又走到了鲁襄公并肩的位置。
叔孙豹不觉火起,他故意提高声音在后面对季孙宿等人道:
“在豹看来,这个孙大夫,既不遵守应有的礼仪,犯了错又不悔改,估计今后没有好下场啊。”
这话声音不轻,当然飘到了孙林父耳朵。
孙林父听后猛然警觉,发现自己又违规了,不由羞惭满脸,只好再次整改。
这一次,他再也不敢趾高气扬了。
这才符合外交礼仪,这才是一国使臣应有的态度,也是鲁国必须维护的国家形象。
外交无小事,这些别看是程序性礼仪性的东西,在外交场合,都是大事。
叔孙豹不但注意外国使者来鲁国访问时,敢于提醒警示人家别犯规,自己在出使他国时,更是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还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提醒人家别犯礼仪上的规矩。
公元前569年夏,叔孙豹到晋国拜访,晋悼公在宫殿里设宴招待他。
席间开始演奏宫廷音乐。一时金声玉振,钟镈合奏。
乐师们演奏了古乐《肆夏》三章。按照周礼,主人向客人献乐歌,每一曲终了,乐师们要停一停,客人都要施礼致谢。
可是叔孙豹却令人奇怪,《肆夏》奏完,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不仅不答谢,脸上也没有任何表示。
咦?都在说这位鲁国执政上卿知书达礼深谙周礼,怎么今天表现如此反常?
晋悼公很纳闷。
乐师们继续演奏了《文王》三曲。
《文王》唱完了,叔孙豹依旧无反应。
这下晋国君臣们开始坐不住了,有的公卿大夫开始认为叔孙豹此人徒有虚名,根本不知礼守礼。
乐师们继续演奏了《鹿鸣》三阕,这次令晋悼公不解的是,《鹿鸣》的每一阕刚终,叔孙豹都要起身拜谢,一连拜谢了三次。
晋悼公忍不住派人前去问叔孙豹:“听闻夫子博学知礼,名满天下。今夫子代表鲁侯朝见寡君,寡君依礼献上乐舞以示尊重。
但为何夫子对《肆夏》、《文王》这样高规格的乐舞无动于衷,对规格相对低一些的《鹿鸣》却连连拜谢?请教夫子,这是什么礼仪?”
叔孙豹连连施礼,解释道:“晋侯如此款待外臣,外臣感激不尽。只是,《肆夏》乃天子盛宴招待诸侯时所用,外臣不敢享受。
《文王》乃诸侯相见时所用,外臣也不敢享受。豹无非是一国使臣,哪里有资格享受超过规格的乐舞?
后面的《鹿鸣》三阕,其中第一阕《鹿鸣》乃主人咏赞宾客的乐歌,表示贵国国君对敝国国君的友好情谊,豹岂敢不代敝国国君表示拜谢?第二阕《四牡》乃国君用以慰劳使臣的乐歌,豹岂敢不再次拜谢?第三阕《皇皇者华》,歌词中饱蕴着国君对使臣的教导,豹岂敢不虔诚拜谢?”
叔孙豹一席话,令晋悼公无比感佩,晋国公卿大夫们更是频频点头。
从此,晋国上下不但对叔孙豹更加敬佩,而且修订相关制度,严格依礼处理外交事务。
二十年后,即公元前549年春,叔孙豹出使晋国。
当时与晋国中军元帅范匄有一番交谈,当时叔孙豹提出了着名的“三不朽”论,把“不朽”定位在立德、立功、立言上,将此“三不朽”体现在生命价值上。
这是对当时庸俗的不朽观开展的抨击,哪怕放到现在,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种价值观。
突然想起一个名字,李立三,上个世纪中国工人运动的杰出领导人之一。
以前还以为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曾经为革命“死”过三次,组织上为他开过三次追悼会。
现在看来,立三这个名字,极有可能蕴含了“立德、立功、立言”之意!
前面我们还讲过,公元前544年,叔孙豹陪同鲁襄公赴楚国朝见。
当时楚国人要求鲁襄公为去世的楚康王致襚,这相当于楚国将鲁国当成了臣子。
如果鲁襄公照办,则是大大降低了鲁国地位。
但如果此不按楚国要求办,那楚国定然生气,对鲁国极为不利。
两难境地下,深谙周礼的叔孙豹出主意让鲁襄公先搞一次祓殡,这就意味着鲁襄公是将楚康王当成臣子,参加的是臣子的丧礼,这才需要祓殡。
然后,再致襚,让鲁襄公当一回楚康王的臣子。
这就成了这鲁楚两个诸侯之间,互相当了一回老大,一来一回就扯平了。
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外交绝对无小事。
叔孙豹在外交场合上展现了他的光辉形象,一个才华横溢、智慧超群、谦恭有礼的贤大夫形象,被视为鲁国历史上最有名望、最有成就的外交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