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身为秦国的最高军事长官,却在赵佗面前直言,此番李信伐楚之战,不仅难以获胜,而且还有失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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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近乎于是当场唱衰,与整个秦国现在的政治正确背道相驰,若是传出去,怕是要引起秦王震怒。
但也从另一方证明,尉缭对赵佗充满了信任,才会在他面前说这些。
或者说,尉缭之所以如此,是抱着某种目的。
见赵佗低头不语。
尉缭笑道:“看吧,作为李信的‘臂膀’,见我说这些,却没有当场反驳。我就知道你小子心中也是如此想的,你虽年少,但行事却颇为老成。对于此番李信伐楚,也不看好吧。”
赵佗见被看穿,便点头道:“楚国太大了,其东濒于海,南及于百越。数十年来虽连连战败,但土地尚有数千里,其八百年的底蕴尚在,想用二十万人灭楚,确实困难。”
尉缭叹道:“如果是以一老将为统帅,率二十万人伐楚,就算难灭其国,想来也会如王贲去岁那般,得不少城池,或是与楚人相互僵持,于整体并无大碍。但这半年来,我观那李信行事越发轻率,并非主帅的合适人选啊。”
随着尉缭的解释,赵佗也明白了对方的担忧所在。
当初秦王政在伐燕归来的庆功宴上,当场拍板让李信为主将,率兵二十万灭楚。
尉缭当时虽心知不对,但在那种庆功的场合下,他可不会当场进言,折损秦王政的面子。
秦王政虽然是当世明主,会听众臣之言,但其性格中始终有着霸道的成分,一旦自己认为可行且下了决定的事情,是很难被人改变的。
特别是在连续灭掉几国后,他心态越发骄矜,认为灭楚不难。
不仅是这位君王,就连李斯、隗状、姚贾这些不擅军事的重臣,也都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个个看好此战。
后来,王翦告老回乡。
尉缭便明智的闭住嘴,一边统筹国内军事,为伐楚做准备,一边观察作为统帅的李信和整个秦国的情况,希望自己的判断有误。
结果他发现,当今秦国,由上到下所有人都处于骄矜的状态,自李牧死后,秦国连续几年的胜利,早已让秦人忘记了战争的凶险。
当今秦国,上到秦王下到底层的秦人,他们都忘记了。
战争,是有可能被打败的。
而作为主帅的李信,更是勇则勇矣,却轻率好战,作为一员勐将还行,但作为主导灭国大战的统帅大将,那就差远了。
征发的兵力不足以灭楚,君王将吏心骄傲慢,主帅轻率好战,而敌人还是个八百年的万乘之国。
尉缭作为兵法大家,仔细分析后,发现了秦国还未开始征伐,就已经有了失败的苗头。
他曾亲自找过秦王政劝谏,希望秦王政在这场战争中能更加谨慎一些,但骄傲的秦王政虽然嘴上应着,其眼中的的傲慢却让尉缭知道,他的建言没有用处。
赵佗知道尉缭身上的疲惫从何而来了。
作为主掌一国军事的邦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将要去打一场极有可能失败的战争,这种明知结局却无法挽救的感觉,是真的很折磨人。
“连尉公都无法说动大王,我这区区小将也没有办法啊。”
赵佗两手一摊,他能感受到尉缭的无奈,所以他昨日也只敢在副将上面下功夫,丝毫不敢提李信之事。
尉缭沉声道:“当今无人能劝动大王,但李信那边,或有可能改变一二。你被李信称作‘吾之臂膀’,更被其点名一同伐楚,可见他心中对你极为喜爱,你若劝说一二,或许能起到一些作用。等到上了战场,希望你能辅助李信,稳重行事,莫要轻率而动。”
赵佗懂了。
尉缭今日找他谈话,原来是想通过他从李信那边想办法。
赵佗想起灭燕之战时,李信在那军帐中骄傲自信的模样,不由面露苦笑。
那家伙,难搞啊。
“赵佗,尽力为之。”
看着那少年的身影走出屋外。
尉缭深深叹了口气,双腿张开,不再保持作为一国邦尉的姿态,而是像他年轻时喜欢的那样,舒服的箕踞而坐。
他双眼恍忽,想起自大梁初入秦国时,第一次见到秦王政的模样。
秦王政初见尉缭,听他言论,就知道这个魏国人是当世大才,对尉缭尊敬有加,常常问询,为了显示对尉缭的恩宠,秦王政甚至让尉缭享受和他一样的衣服饮食,穿丝衣华服,食山珍海味,出行坐御马乘舆。
这样的姿态,相比六国君主昏庸的模样,可谓当世一股清流,堪称明君英主。
但尉缭并未被秦王政的姿态迷惑,他私下曾对这位礼贤下士的君王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ying)、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
尉缭喃喃着,口中再次说出他当年的评语。
那时候,他便知道秦王政此人,不可久交,便私下准备离开秦国。
结果此事被秦王政察觉,命人将他强请回来,对待尉缭的姿态越发谦恭。
“寡人有欲统一天下之志,横扫六国之心。还请先生为我秦国邦尉,主政军事。寡人必对先生言听计从,望先生勿要弃寡人而去。”
秦王政恳切的声音犹在尉缭的耳边回荡。
那时候的尉缭,不知道是被秦王政诚恳的姿态打动,还是被秦国邦尉的职位所吸引,欲要一展所学,这才留了下来,担任了秦国邦尉。
尉缭入秦,辅左秦王政改革秦国的军事制度,并继承和发扬当年吕不韦的“义兵论”,让秦国在对六国的征战中越发顺利,终至如今鲸吞四国,已得大半天下。
如今的秦国,已经不再是当初秦王政刚刚掌权,政局不稳的西方之国。
如今的秦王政,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虚心求教,礼贤下士的君王。
“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当今的秦王政,就像尉缭当年所说的模样,在灭了数国之后,他已经出现自大骄横的端倪,再也听不进尉缭的忠言良语。
若是天下尽归秦国,秦王政成为天下唯一的君王。
那世间,还有何人能忤逆这位君王的意志。
天下万民,都将成为他的臣虏。
“秦王既骄,不听吾言,此处不可久留也。”
想到这里,尉缭只觉全身疲惫,这么多年下来,他其实也累了。
他想起昔日在大梁城的里闾酒肆之中,与好友饮酒高歌,欢纵起舞的时光。
他想念魏地那熟悉的山林池沼,水土风物,甚至魏地女闾中那些女子的一颦一笑。
人岁渐老,就会越发思念故土。
尉缭抬首望向东方,那是大梁的方向。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他嘴里喃喃着当年三闾大夫被流放时所作的“哀郢”之辞。
魏国亡了,大梁没了,但那片土地,还是他尉缭真正的故乡啊。
他对屋外唤道:“王敖。”
“弟子在。”
王敖走了进来。
尉缭看了眼屋中熟悉的陈设,幽幽叹道:“我有离秦之心,此番伐楚后,不管胜败如何,都欲舍邦尉之职而去,你可愿从?”
王敖拱手道:“先生去何处,弟子便去何处。”
尉缭笑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