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筛落的秋阳在青砖上织出细密光斑,铜壶滴漏的潺潺水声里,莫惊春饮尽第三盏庐山云雾。
茶汤在他喉间发出清响,像极了边关传递军情的竹梆声。
"将军,我该启程了。"
他放下越窑青瓷盏时,盏底与檀木案几相叩,惊得廊下铜雀铃叮咚作响。
妙卿正再替死士亥整理云肩,素手抚过锦衣上金丝绣的百子千孙图,指尖忽然顿在婴孩嬉戏的纹样间。我瞧见她发间那支并蒂莲银簪微微颤动,坠着的珍珠贴着死士亥霜白的鬓角滚落,倒像是替主人垂泪。
"阿娘..."妙卿突然用儿时称谓轻唤,惊得廊外正在啄羽的画眉扑棱棱飞走。
死士亥转身时,石榴裙扫翻了案头的小火炉,沉水香的灰烬随风飘散,像是把死士亥三十年的光阴都扬在了暮色里。
莫惊春的皂靴踏着香灰走近,玄色披风扫过我的袍角,带来东境特有的海腥气,"曲州乃中华第一州,华东之地尽皆归其所有,地大物博,底蕴深厚,俊杰豪出,西接崤函之固,东拥淮泗之利,可谓九州至富至强之州。"
莫惊春说话时望着檐角吞脊兽口中含着的铜珠,那物件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当年楚霸王定都彭城,便是看中这'北控齐鲁、南屏江淮'的地利,凌源侯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哦!"
我倚着朱漆廊柱轻笑,顺手折了支将谢的木槿别在妙卿鬓边,"将军莫不是要同我讲《禹贡》可惜晚辈只读过半部《战国策》。"
说话间瞥见死士亥正将妙卿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手势与二十年前在赤虎卫老巢里哄这丫头入睡时别无二致。
我不禁浅浅一笑,摊手说道,“将军多虑啦!我又不是曲州牧,曲州有没有能人,与我何干呐!”
莫惊春突然逼近半步,我闻见他襟前龙涎香混着铁锈的味道,他看着我,我一眼望穿,“江锋死后,论功行赏,谁当头功谁又可以领袖曲州群伦呢”
我眉毛耸拉,吐了吐舌头,不与他对视,“反正不是我!”
莫惊春眸子稍稍灵动,咧嘴温笑,“刘权生的儿子,果然藏的很深。罢了罢了,本将军就不去深究了。”
听他语气,我知道莫惊春已经洞穿了我的心思,便直言不讳,“如果我有幸遥领曲州牧,曲州之下,绝无叛国之臣。”
莫惊春轻轻点头,深沉地望了我一眼,“凌源侯,你自觉与赵素笺交情如何”
我抻了个懒腰,扶栏而站,“君子之交,淡如水!”
莫惊春顿了一顿,又说,“东境一战,不要责怪薄州牧苏冉,苏冉此人忠烈在公、义诚慷慨,如果不是他坐镇破虏城修营城垒,申警边备,通盘四方,秦军的铁骑,恐怕就要从北境南下了。如果真到那个时候,薄州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呢!”
对于苏冉‘袖手旁观’的真意,我心知肚明,事实和莫惊春所说一模一样,我亦没有太过挂怀,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算过去。
莫惊春深沉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骤放光明,道了一句‘天下未来可期’,便携死士亥哈哈大笑着离去。
“拓迹垂统,必俟圣明,辅世匡治,亦须良佐。此一战后,我会上表朝廷,推举赵素笺为太白将军。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今后之事,凌源侯,好自为之啦!”
我微微一愣,与妙卿并立拱手,“珍重!”
竹庭睡起闲隐几,悠悠秋日光景长。
时间,在两道身影的渐行渐远里悄然流逝,不觉间,已到黄昏。
自认为办完了所有正事儿的我,一脸愉悦,又逢大伤初愈,精虫上脑,转身便揽住妙卿杨柳细腰。
暮色下的秋阳透过纱窗在她锁骨处投下波浪形的纹影,充满香气的发髻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如浪,我解她杏子红绡金鸳鸯腰衱,欲在这静谧的阁楼内,同夫人妙卿颠鸾倒凤一番,暗中却传来死士戌的声音:别啪啪了,刘沁、刘瀚来了。
我猛第一拍石桌,“我靠!”
良辰美景画好人圆被活生生打破,妙卿反手抽出罡剑,剑气削落半幅纱帘,纷飞的纱片里她绯色裙裾如流火坠向楼下,“死士戌,你给我等着,老娘先收拾了这俩老不死,再来收拾你!”
听闻剑起,我顿时冷却,精力消退,萎靡了一番后,赶忙上前止住妙卿,对她和颜悦色道,“夫人,大事,大事要紧,晚上,晚上为夫再向夫人赔罪。”
妙卿悻悻收剑,娇瞪了我一眼,倔倔的离去,“老娘回府煮茶。”
我摇头轻叹,“你们俩啊,来的真不是时候!”
半盏茶后,刘沁和刘瀚在郭遗枝的引领下,登上阁楼,两人见到我,战战兢兢,好似老鼠见了猫。
只见刘沁独臂挥舞的玄色官袍闯入视线,金线绣的彪兽缺了前爪,想必是仓促间未来得及更换。刘瀚紧跟其后,腰间玉带竟系反了方向,鸂鶒补子上的水纹皱成一团。
我对两人的表情见怪不怪,如果你的命握在别人手里,且时时刻刻都有倾覆之危,你也会如此的。
两人齐齐下拜,“刘沁/刘瀚,拜见凌源侯。”
我端坐席案,丝毫没有礼贤下士的意思,“两位将军,请起。”
东境一战,我通过那两枚玄奇的狐咒成功控制了刘沁和刘瀚,使他们复投汉营,成为我攻打秦军的最大助力。
战后,我对所有人隐瞒了狐咒一事,以‘刘沁、刘瀚感念大汉恩威回心转意’为由,上表天子,恳请网开一面。
在我的力争和担保下,陛下从东境稳定考虑,剥夺了两人的爵位,但保留了将军职务,仍然统领襄平、侯城两支边军。从那时起,他们俩就成为了我最忠诚的走狗,并且此生绝无背叛的可能,如此一来,我的势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染指到了辽东郡。
换个说法,如今,华兴、辽东两郡已经尽是我的党羽,中原北上薄州的两处咽喉之地,已经尽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