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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已经在艾瑟尔高地上住了两天,没有一晚过得舒服。这鬼地方似乎有幽灵和冤魂出没,他总是失眠。

在老家摩纳领,他从不知道寒冷为何物。当然,摩纳领也有冬天,但他至少可以挤在火炉旁取暖,也可以在衣服下面再穿两件毛衣,或是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锁住身体的热量。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一旦套上毛衫,他的胸甲就卡住了。尽管军尉有件漂亮的外套,但它的御寒能力堪忧,更多时候只能算作心理安慰。寒冷总是让人无处可躲,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能套的衣服只有这么多,而火炉则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好容易适应了艾瑟尔高地的鬼天气,第三团便收到了命令,弃守高地,前往艾瑟尔主城驻扎。起初,马修以为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毕竟城里条件再怎么艰苦,找个不漏风的地方睡觉总还是没问题的,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由于人满为患,第三团没法进驻当地军营,只能暂时驻扎在艾瑟尔市中心的教堂附近,而他作为军尉的唯一优待,便是能睡在教堂高耸的阁楼上。当时他觉得与老鼠臭虫作伴很不舒服,直到后来他听说许多士兵都被日夜不停的锻打声折磨得睡不着觉,他才开始试着享受阁楼的宁静。

艾瑟尔是西境的兵工厂,在此生活的人很少不受失眠困扰。原本这座教堂是艾瑟尔为数不多能安享宁静的地方之一,可第三团的到来让空气中充满了士兵的呼噜声、骂声和臭味。地下的情况更糟糕,被安排到教堂地下墓室的人甚至没地方躺下,只能蜷着腿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睡觉。在这种地方很难休息好,他们被迫经常醒来,因为下半身的双腿陷入麻木,或迫于墙壁的压力不得不调整自己的位置。一些奴隶出身的新兵从没想过还有什么比囚车上更糟糕的睡眠条件,而现在,他们才知道还真有更糟糕的。

劳恩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太累了。自打离开茶花领后,他就感觉自己几乎没休息过,每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准备赶路。

“所以为啥这地方还有教堂存在?”劳恩一有空就开始抱怨,“我真是*了,之前咱们还在跟神棍打仗,现在又住进了神棍的老窝。真他*的活见鬼,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的,真想一把火把这破地方烧了!”

马修也心存芥蒂,但他没有明说。

“二位长官,我是圣伯纳教堂的管理人保罗神父。”干瘦的老人鞠了个躬,“愿为诸位效劳,先生们。我们以圣徒约翰的名义欢迎各位,以圣伯纳教堂的名义欢迎各位,以第三代传承人的名义欢迎各位到来。请随意,我们将尽可能为各位服务。”这些话都是掏心掏肺的,看神父这番态度,劳恩也只好随口答复了一两声,不再发牢骚。

“教堂里可有食物?”马修环顾四周问道。倒不是第三团没开灶,只是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教堂,他很好奇教堂里吃什么。

“有,当然有。”老神父颤颤巍巍地说,他唤来一个修女,“看在全父的份上,快带两位大人去餐厅。”

那修女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样子,淡金色头发,穿着朴素的黑色修女裙,像个瓷娃娃。她的出现让两人马上变得乖巧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她撞倒。

“嘿,小姑娘,这阵子别乱跑。”劳恩好心提醒道:“军队里什么人都有,你到处跑可能会被坏人盯上。唉,我说这个干啥?总之你这阵子小心点…”

“我不小。”修女撅起嘴,“我已经十四岁了,很多事情都能冷静的处理。”

“别不识好歹,我这是担心你。”劳恩小声嘀咕,“跟我妹妹一样大,都挺可爱的。”

“你还有个妹妹?”马修乐了。

“以前有,后来被山贼掳走了。”劳恩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唉,我提这个干啥…”

“全父会保佑她的。”小修女一本正经地说:“要有信仰,大叔。”

“我才刚成年!”劳恩郁闷地吼道:“小屁孩,你就不能嘴甜点吗?”

“我不叫小屁孩。”修女回头瞪了劳恩一眼,“我叫爱丽丝,你应该叫我女士,或者修女。如果咱们熟一点,你也可以叫我小甜心。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哈?这称呼听着会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马修撇了撇嘴。

“你放心,我的手下个个都是正经的男子汉。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让全团的人把他绑上铅块扔到河里去。”劳恩拍着胸膛保证道。

“先吃饭吧,大叔。”小修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她的笑脸,两人马上就意识到小甜心这个绰号是从何而来的。

确实很甜。

在餐厅的诵经台上,朗诵者正在吟诵通告。烛光把众多长袍修士的脸照得发白,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凳子后面,等待晚餐开始。朗诵者的声音在餐厅高高的圆顶下回响,下方的木质餐桌上围着一池的烛光。

只有劳恩和马修坐着,哪怕爱丽丝一直在瞪他们,示意他们应该起身,两人也没动弹。现在,在这里,他们这些军官就是贵人,没人能强迫他们做事。

“尊敬的保罗神父命我宣布,”朗诵者扬声念道:“今夜斋戒暂免,有贵客同席。所有修士可共享盛宴,可以吃肉,可以交谈——但不得大声喧哗。”

修士中爆发出一阵声音,像是压抑的欢呼声。餐桌布置好了,食物还没端上来,但巨大的晚餐托盘代替了以往盛粥的小碗,可见盛宴即将开始,引得人胃口大开。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橱里,最好的酒杯取而代之。长席上还处处点缀着玫瑰花瓣。

“这不是教堂吗,那些修士是哪来的?”马修有些不解。

“他们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做修士的,为了混口饭吃。”爱丽丝将酒杯放在两人面前,小声说道:“保罗神父是个好人,哪怕这些人从未真心信仰什么,神父依然没赶走他们。”

“那这么说,你一定很虔诚咯?”

“我是孤儿,从小就在这长大,八岁的时候就把《教典》背得滚瓜烂熟了。”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我的两个姐姐到现在背《圣言录》都磕磕巴巴的,更别说《教典》了。要说这里谁最虔诚,那除了保罗神父就只有我啦。”

“你还挺自豪。”劳恩想逗逗爱丽丝,便故意绷着脸说道:“我见过不少被愚昧教条荼毒的可怜人,他们都死在了我的剑下。你难道不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吗?”

“不,不,不!”小修女厉声反对,“你误解信仰了,先生。拥有信仰不应横遭指责,而当得到供奉和敬仰!我们应将火与燃烧的荆棘丛当作桂冠祈求全父保佑,感谢祂让光明重归大地,然后指责不信者,将他逐入荒漠!”

修士们敌意毕现,面露不善。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劳恩也不打算再用幽默打掩护。两人目光冰冷地环视着人群,将手指搭在剑柄上。面对职业战士虎视眈眈的威胁,修士们纷纷把头移开,沉默不语。唯独爱丽丝来了脾气,她一把抓住劳恩的手腕,想将剑抽出剑鞘,然而却像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一样,使不上力。

“来啊,要是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为何不杀了我?”她不要命地讥讽道:“辩不过就想拔剑,您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展示了当兵的艺术…”

“不得无礼!”保罗神父姗姗来迟,他大步走来,给了爱丽丝一巴掌,“去把《教典》第四章抄写十遍!在你深刻反省自己犯下的傲慢之罪前,罚你不准吃饭!”

小修女哭着跑开了。“不要杀戮。”神父请求道,“让我们都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吧。”他的手抖个不停,面色灰暗。

劳恩点了点头,他自知理亏。

“这小妮子,长得挺可爱,偏偏生了张嘴。”马修拍了拍劳恩的肩膀,放松下来,“先吃饭吧。离开艾瑟尔前,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保罗神父拍了拍手,烤羊和苹果酒就被端了上来。教堂里的盛宴也不过如此,在庆功宴上吃过山珍海味的两人自然是对“盛宴”有些失望。神父为两人切好肉排,倒上酒,便眼巴巴地在一旁候着,数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劳恩被他烦得没了胃口,“如果想让我们道歉,那我们会的。”

“不,不是这种小事。”老神父艰难地咽着口水,“两位大人也许听说过,教堂是全能之主庇佑的土地,也就是非战之地。噢,我是说…”

“意思是不欢迎我们这帮当兵的?”马修咀嚼着羊肉,随意地说道:“我们也不想在这驻扎,但命令就是这样。”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神父赶忙解释道:“圣伯纳教堂欢迎任何人,只要他不心怀恶意。只是,那份报告,能否请二位…”

“什么报告?”

“您不知道吗?城防军曾派人来勘探教堂,并为城主准备了一份完整的报告,报告里综合评价了圣伯纳教堂作为要塞的军事价值。”

马修停住了嘴,疑惑地看向神父。

“我的底线是,我们可以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还有老弱病残,甚至帮忙照顾伤患,这毫无异议。但这里是非战之地,作为神父,我不能让任何人将这个神圣的地方当作堡垒。所以,我想请两位…”

“我没意见。”劳恩又抓起一块羊肉,“在具体命令下达前,我不会对这座教堂怎样。但如果某一天,有人命令我把这个地方改造成堡垒,我就不得不服从命令了。”

“况且我们隶属于茶花领,和城防军攀不上关系。他们不会听我们的,就像我们不会听他们的一样。”马修补充道。

“这不公平!”神父怒吼,“这是何等的亵渎!”很快神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垂下头,小声恳求道:“不必将教堂纳入军事布局,艾瑟尔的城墙也能抵挡…‘他们’的攻势,对吗?发发慈悲吧,比起挽救那帮老爷的政权,我更想挽救生命。任何有良知的人都该考虑命令的合理性,而不是一味的服从。假如今日就要把教堂改造为堡垒,那明日老爷要您自杀,您觉得这样的命令还要服从吗?”

马修没指望劝服他。但面对老神父苦口婆心的劝诫,他早已一脸不耐烦。是啊,没错,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结果怎样?没见过尸体的人永远都能置身事外,告诫别人要理智,要保有良知,坚守底线。纯属放屁!马修想,比起那套假大空的,能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救赎世人的理念,他更笃定命中注定——那些该死的人怎么都活不了,与其说保罗神父想救济民众,不如说他只是不愿目睹杀戮的暴行发生在眼前而已。

“没错,您的建议非常有道理。”他反唇相讥,“所以我们就该引颈待戮,或是解散军队,去做苦修士,不伤一花一木。直到人类变得善良、纯真、圣洁、明智,才走出教堂去拥抱敌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你话中隐含的意思,神父。让教堂与世隔绝,不让任何人利用这个地方,在人类变得他*的圣洁无比以前什么也不做。也许你们在这座教堂里已经这样坚持了几代人的时间,可这就是行不通。”

“我不是说与世隔绝…”

“你们是没有,只是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反正只要不出门就看不见死人,所以你们的日子过得相当幸福。”

老神父眼睛里喷着火。“我想是时候让你见见这座教堂的创始人了。”他怒吼一声,直指房间角落里的木雕,“他叫伯纳,跟你们一样,也曾是位战士。后来,恶魔包围了艾瑟尔,他跑来为惶恐的人们布道,创建了这座教堂,用来传播希望的力量。‘希望’什么?又能有什么用?看看他受难的样子——看见他的脸了吗?看见恶魔是怎样折磨他的吗?当时的世界有多绝望,而这绝望一连持续了好几年。他为我们的罪孽而死。传说恶魔在分食他的时候,为了不让守军绝望,他曾向恶魔索要自己的肉。恶魔以为他饿昏头了,因此大声嘲笑,给了他一块肉。他为这块肉赐福——有人说那一刻血变成了酒,肉变成了面饼——然后喃喃念道‘此肉为吾身’,而后一口吞下。接着恶魔把他大卸八块,直到最后,他仍保持微笑。要我给你念念殉教者名单吗?要我给你说说我们为保护人民所打的仗吗?地下墓穴陈列着多少尸骨?他们还不是为了更大的良善?而你却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一声不吭地躲着。”

“好吧。”马修说,“我看出来了,我们的分歧是根本上的。是先服务全能之主,还是先服务领主大人——后者就是我的选择。”

他的声音里满是刺耳的嘲讽,但保罗神父没有动怒,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他听得出,那声音里裹挟着一个受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