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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历史军事 > 犁汉 > 第七百三十四章 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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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县城内,一处营帐内,一声暴喝打破了平静。

“这凉州土狗真是欺我弘农无人否”

伴随此话的,是手拍案几的怒骂声,以及酒瓮砸在地上的破裂声。

却见这处营帐正处在陕县城内的东南角,旗帜杂乱,看着就不像是关西的经制之兵。

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咆哮此话的正是羽林郎杨众。

杨众是弘农杨氏出身,和杨彪是同一辈的,与杨彪有共同的曾祖,换言之已经分化四代了。

也正因为关系疏远,在杨彪谋逆案中,杨众这一系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但自董卓那班凉州武人上台后,就开始对他们这些关中人全面压制。

就拿现在的杨众情况来说,他现在不仅要自己带着家兵部曲协防弘农,还要受城内那刘雄的气。

那刘雄不过是关中蓝田的一猎户,只不过被郭汜赏识就人五人六的居自己之上,不仅克扣自己营中的补给,还尽给一些陈粟烂谷给他们吃。

今日,杨众照例接收了一批补充来的军资,看到那满车猪狗都不食的烂粟,整个人都血冲脑子。

不是被左右劝了下来,他非要找那刘雄理论不可。

被拦住后,杨众心里苦闷,一个人在帐内喝酒,这酒浇愁,那是越喝越上头。

最后,才有了他这番砸碎酒瓮,怒骂凉人的胆子。

那刘雄能如此对待自己,没郭汜那些人授意何敢

这个时候,听到帐内的动静,一名头戴鹖冠,英姿勃发的武人入帐了,他一进来就闻到浓重的酒味,看到自家族长已经醉醺醺成这样,心里叹息。

而杨众自觉得还特别清醒,他看见来人后,比着手,醺道:

“阿泰,坐,与我一起喝。”

来人正是杨众的部曲亲从将杨泰。

杨泰叹了一口气,对杨众道:

“主上,这样下去不行呀,田里的麦子再不收,就要烂在地里了,到时候一年辛劳白费了不说,就是来年该如何度呢”

杨众又抱着一瓮酒揽在怀里,摇着脑袋,苦闷道:

“我能如何我能如何那刘雄不放咱们走啊。”

说着,杨众又抱起酒瓮,哗哗痛饮,直将衣襟打湿。

原来杨众他带来的这批家兵其实都是自己田庄上的农人充当的。那郭汜来到弘农后,就让各家带兵前来支应,而他杨众也带着二百来农奴、僮客前来。

本来当时是四月,还不算太耽误农时,可眼见着到了五月,上面依旧不放他们回去,这下子地里哪还有人能割麦

杨众这一家不比杨彪他们家大业大,传到他们这里,实际上也就是个地方土豪的水平,手里这两百来人就已经是杨众的全部丁口了。

其实说来也怪杨众自己,谁让他上赶着要攀附郭汜,却不想人家压根看不上他。

现在上又上不得,走又走不得,只能在帐内喝闷酒,颇孬。

杨众这边最多是喝喝闷酒,但杨泰其实早就知道外面的农奴、僮客们已经是群情激奋了。

他们和杨众在乎的不是一件事。

杨众觉得被羞辱是因为刘雄那边竟然给他发陈粟,这种东西猪狗才食的也发给他吃但他的农奴们却不觉得这事有问题,因为他们平日吃的就是这些东西,甚至还要好些。

但他们却对地里的麦子要烂了而忧心忡忡,因为如果麦子真烂了,损失的其实就是他们。

不将足量的米租上交给族里,他们这些人就得卖儿卖女。

如是,外间群情汹涌,直郎朗着要回乡,他们不敢直接找杨众,于是就托杨泰帮忙问问。

了解情况的杨泰知道再不给个说法,他们这支队伍就要崩溃了,所以在帐外很是踌躇了一会,他才入内。

他组织了一下,小声问道:

“主上,听说对岸出现了贼兵,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在这个上面来点办法。我们去和刘雄请令,就说去河上巡防,到时候出了城咱们直奔回乡”

杨众听了这话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后又摇了摇头,他道:

“且不说对岸最多就是些饿疯了的蛾贼群盗,就是真是什么泰山军,那刘雄都不慌。咱们都是弘农人,这陕县以东河段有三十六滩之险,贼便是有船也难过,更别说没船了。咱们去请令,那刘雄一定拒绝。”

但杨泰还是坚持道:

“主上,东段难渡,但是西段呢如今贼趋大阳,要走也走大阳津这边啊。咱们都是本地人,熟悉水情,知道那条河岸水潜,主上去和刘雄说,一定可行。”

但杨众还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

“那刘雄下里人,我不屑见之。”

此时杨泰气急了,他明白自家主上是不想去刘雄那里受骂,但你最多也就是受顿气,总好过外面的大伙家里都饿死吧。

于是,杨泰也硬邦邦的回了句: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索性直接串联各家,咱们一并劫了仓粟回乡得了。”

杨众吓了一跳,训斥道:

“这不是作乱吗咱杨氏是大汉忠臣!”

杨泰撇了嘴,嘟哝了句:

“咱忠得是哪门子汉不都是那些凉州人吗”

于是,杨众也沉默了,怀里的酒瓮也放了下来。

而这最后的最后,杨众像是要给杨泰一个表态似的,又咒骂了句:

“凉州土狗,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言一出,尤其是那“自毙”二字,就告诉了杨泰他的意思,也让他的咒骂显得那么无力。

而他话落,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吓得杨众一哆嗦,却听:

“老杨,何故在这里喝酒置气”

而随着这话,一人直接掀帐入内。

杨泰反应很快,在外头有人说话时便已经抽刀而立,反倒是外头人进来了,他却又将刀收了起来。

因为此间人他认识,正是和自家主上同一年的郎官,法正。

而果然,本还脸白哆嗦的杨众一见到进来的是法正,手也不抖了,还笑着骂道:

“孝直,你是要骇死我。”

说着,他就要引法正入座,但他刚起完身,突然想起来:

“孝直,你不是出使京都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说着这话,杨众的脸色又白了下来,似乎猜测着什么。

而那边法正则施施然的坐在了杨众的席子边,看杨众案几上还有些酱好的梅子,还用手捏了一个送到嘴边。

然后法正一个机灵,咋舌道:

“这梅子怎么这么酸你杨四郎什么时候开始吃些酸的了”

杨众再次坐下,他沉默了一会,回道:

“酸就别吃了。对了,我这边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我就当没见过你,你也当没来过。”

法正歪着脑袋,笑道:

“作甚同年来了,吃你一粒梅子就要赶人,这以后传出去,你杨氏名声都让你糟践了。”

杨众气恼,压着声音道:

“你法孝直别和我装糊涂,你要是回使成功回来,我会不知道那刘雄早就拉你上宴了,还会偷偷来我这里我就这么说吧,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京都。你知道你违抗上令,死路一条啊。你赶紧走,我看在同年的份上不抓你。”

法正倒是被说笑了,他摇头道:

“老杨,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法正很伤心啊。”

却不想刚刚还有力的杨众脸一下子垮了,他苦着脸,哀叹:

“孝直,你莫害我。如今我杨氏是什么情况你法正还不知道吗你来我这里我压根护不住你,这样我这里还有一金,你拿去做盘缠,算帮了咱了。”

说着,杨众将腰带藏的一枚金翻出,然后一把抓住法正的手,塞进了他的手掌里。

感受着金的重量,法正忽然一笑决定换个计划。

于是他悠悠对杨众道:

“老杨,咱送你一场富贵。”

……

却说法正入内后,徐晃和一干横撞将就候在一处林内巴望。

半天不见法正出来,有一人已经怀疑了,他对徐晃道:

“将军,那法正怕不是在里面反复了吧。”

说这话的是横撞将张绣。

徐晃看了一眼张绣,心里也是好笑。

这张绣自己也就是介休大战中投降的,这才过去多久就开始替本军怀疑起法正了。

但冲着张绣那句“将军”,徐晃没有挖苦此人,而是淡然道:

“小张,本将教你一点。要为将,自要有为将的气度和格局。如千般疑他,那先前就不用。而旦用了,你再疑又如何所以,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张绣受教,然后不再多言,随大伙一起等待。

而徐晃边上的韩沂则若有所思,像是将这话听进去了。

其实徐晃自己也不用笑话别人,实际上一开始张冲要让他护着法正入城的时候,他也是如那张绣一般怀疑。

甚至他还直言不讳说道:

“我看那法正是信不过的,要是让他入了城,反过来出首咱们,到时候咱们怎么过河本来就没船,要是对面再严密防守,这河还如何过”

但张冲只是给了徐晃一个眼神,徐晃就自己转变了口风。

却听这河东汉子又换了一副口吻:

“不过这人不可貌相,末将眼皮子浅看不得深,王上信这法正,咱就一定信。末将必然护着法正入城。”

想到这般对话,徐晃默默捏着长髯,对少年郎韩沂问道:

“如何可学到了”

韩沂正色作揖:

“将军好气度。”

徐晃摆摆手,不以为意:

“这都是小道,你要明白这将军可不是会厮杀就能为的。我知道你小子有点能耐,能杀人,但须知道,带兵打仗和复仇厮杀是两码事。”

说到这里徐晃颇为自矜:

“我徐晃少为吏就懂得人情,后入募从军习骑战之法,再转战中原,知山川形势。后从王上,历大小战无数,多少次尸山血海杀出,才为一军之将。所以你可明白,为将之艰否”

韩沂这会已经有了崇拜色。

他这个年纪最是钦佩徐晃这样能打的武夫,所以此刻徐晃说什么,他都听得认真。

而徐晃这边反正等得无聊,索性就放开了说了:

“咱就说咱们武人的追求吧。有些武夫打仗就是为了钱,那东西是好,但你说要了那么多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反而多少好汉子都折在这上面了。”

然后他又道:

“你再说求美人,这美人吧……”

徐晃正待说,边上的张绣就已经义正言辞道:

“将军说得对,美人就是枯骨,是害英雄的温柔刀,我辈武人要离美人如离猛兽。”

徐晃噎了一下,将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索然道:

“确实,美人误英雄,是得远离。”

他看到众人深以为然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

“但也不能当和洪水猛兽,适度就行,适度就行。”

话说到这里也就行了,没想到张绣好奇问道:

“将军,那多少是适量呢”

这下子徐晃不吭声了,直接伸出了一根手指。

于是张绣恍然,颔首道:

“那下吏要节制了,……”

徐晃担心再说下去坏了自己风评,打断道:

“说到这武人志向,王上就曾有过一句。他说古今多少人物,陟罚臧否不一,甚至有些人物当年不过是小人,最近也被一些文人给翻出来又装点起来了。而难过的是,咱们武人也不掌握刀笔,所以这身后名多操之于那些文人手里。你说憋屈不。”

倒是张绣不以为然:

“这在咱们泰山军就不会,该如何就如何,那文人不也是咱们武人转的吗不会乱写。”

徐晃倒是认同张绣的话,所以他道:

“所以啊,王上就曾说了,咱们泰山军武人不要总想着杀人,也不要总想着军功,那些东西按部就班都有的,但咱们数万武人中,却只有少部分人可以留名青史,在咱们泰山军的历史上留名。你们知道是哪些人吗”

张绣等人皆摇头,然后就听徐晃道:

“那就是能稳定咱们黔首们生产秩序的,能扞卫我泰山军理想的,能将我黄天之志最终实现的。与这些大志向一比,那些富贵功名都是浮云。”

这里面,韩沂最是受益匪浅,他本就是浪荡成年,山野气足,杀人心有余,但救人心向少。

而现在听徐晃说到武人的更高理想,是为了他们黄天之志洒向人间,韩沂的心境顿时有点高了。

但琢磨着琢磨着,他又似乎觉得徐晃话里哪里不对。

哎,怎么这里就没有美人如浮云了

却在这个时候,前头陕县门开了。

然后一支杂军从城内涌出,再然后他们就看到法正施然然立在人前,意气自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