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辉煌的大胜,潘璋、李辅二人光抓俘虏就抓了两日,最后实在安排不下了,就在沁水旷野上扎了十三座营盘,好用来看守这三四万兵。
可以说,何进的一番自信操作,直接将关东的老本全部砸掉了,最后输得是血本无归。
而且你要是血战败了也就是算了,那样泰山军直接的伤亡也不小,没准也能让关东朝廷苟延残喘一会,但你偏偏打得是这样的烂仗。
战后,潘、李二部一清点,两军加在一起也不过数百人,这点伤亡在和巨大的战果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于是,关东的命运可想而知。
谁都知道,它完蛋了。
……
张冲这会刚带着大军通过天井关,还在感慨这等雄关和羊肠坂道的时候,潘、李二将就送给了他这么大个礼。
此刻,张冲嘴角的笑是一点都压不住,他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一位公卿,笑道:
“种公,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这一次你还愿降吗”
此刻被绑在下面的正是昔日镇北将军卢植的长史种拂。
在中人亭一战的时候,其人和一班幕僚一起都被张冲给俘虏了,和其余那些跪地求饶者不同,种拂视死如归。
本来这种视死如归也就是那样,属于敌人中的顽固分子,该杀还是得杀。
但荀攸、田丰这些幕僚劝住了,说这种拂在天下素来有声望,此前为任地方,为当地的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杀之会不利于泰山军的声名。
于是,张冲就将这种拂给放了。
对他来说,连卢毓都被毫不犹豫的放了,更不用说一个昨日黄花的公卿大臣。
但可惜,种拂从中人亭死里逃生回到京都,但伴随他的不是理解而是漫漫的质疑。
中人亭一战,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种拂能活着回来是不是你和张贼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议
而面对这种不可证伪的质疑,种拂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最后种拂只能在家中隐居,渐渐的就被排除在了朝廷的决策权之外。
但这也给了种拂一个意外的结果,那就是在那几年的权力斗争中置身事外,没有被牵累。
所以当后面何进执政后,朝廷中能有种拂威望的大臣公卿已经是寥寥无几。
而为了装点何进幕府,何进就将赋闲在家的种拂重新征辟入朝。
但也就是如此了,何进对于种拂的政治倾向也有怀疑,所以虽能提拔却不能用。
不过种拂倒是一如既往的忠事,在数次大事上都建言献策,这一次大将军要出征上党,其人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但作为心腹的幕府长史王谦尚且不能劝动何进,更不用说已经毫无威望的种拂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本来种拂也是被何进留在京都的,但最后却是种拂恳求随军,说是就是做军中一个荷戈的老卒也好。
就这样,种拂再一次加入了征伐泰山军的远征军,只是这一次他只是一名距离何进车架老远的文书随行。
也正因为远离何进的车架,种拂没能阻止何进的弃军而逃。
再一次成为张冲的阶下囚,种拂并没有表现的如之前那般激愤谩骂,而是非常的平静。
也正是这份平静让荀攸等人认为种拂可能会松动。
正如荀攸此前说过的那样,种拂作为京都公卿中的进步派,对于京都是有很强的影响力的。
别看此前众多公卿大臣对种拂避之唯恐不及,但那是因为泰山军是贼。而等泰山军兵临京都城下的时候,那这些人恐怕就是另外一副对待种拂了。
所以,在荀攸看来,种拂就是那种具备统战价值的人,招降此人对后面攻打京都会有作用。
然后,他就将种拂送到了张冲面前,试图对其招降。
其实,对于荀攸他们的想法,张冲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他不认为现在的关东朝廷上还会有什么进步人才,就算之前有,也必然早就投了曹操或者袁绍了。
不过,对于种拂这人,他还是想见一见的。
不为什么,就单纯觉得与这种被主流排挤的局外人聊一聊,应该会有收获。
此时,种拂身上的麻绳依然没有解开,其人就这样坦然坐在张冲的面前,看着他。
这倒不是张冲或者是其他人苛责这个老头,而是种拂直接要求的。他还强调,如果强行解他的麻绳,他拒绝对话。
于是,他就这样被送到了张冲这里。
当张冲笑着问他愿不愿意投降的时候,种拂笑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了一句:
“张王觉得自己是赢了吗”
张冲笑了一下,觉得又是这一套话术机锋,他这次也高兴,于是就让蔡确搬个马扎过来,他倒要和这老头好好辩一辩。
咱张冲不仅要在肉体上打倒别人,更要在精神上打倒他们。
杀人,更要诛心!
张冲箕坐在马扎上,指着东方,大咧咧的回道:
“老儿,你且看我所指的方向是什么”
种拂顺着方向看,看到远方是连绵不断的大帐,沉默了一会道:
“是我关东的俘兵。”
张冲一拍手:
“对嘛,所以不是我觉得我赢了,而是我已经赢了。那边的应该是你们关东仅剩下的机动兵力了吧。倾覆了这支主力,关东这艘船也算是要沉了。而你想想,谁又会老老实实呆在一艘破船上,而无动于衷呢所以你看这个!”
只见张冲顺手扔给种拂一个小包裹,种拂翻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些请降表,看落名都是河内各县的。
看来,这些河内的各县令长都降了。
也是,连大将军何进都跑了,这些人还有什么理由为汉室尽忠呢
想到这里,种拂一阵悲哀。
不过,这并不能打倒种拂,他反而笑着道:
“张王,以为这就赢了之后你要遇到的是河阳三关,那里固若金汤。如今关东攻虽然难,但守却有余。张王如今可想好破三关之策吗”
张冲压根不搭理这个话,他甩甩手,不以为意:
“老儿,你也不要拿这话挤兑我,这么和你明白说吧,论攻城,这天下还没有我泰山军打不下来的,所以什么河阳三关,就那么回事吧。再且说了,还是那句话,你关东如今就是一艘破船,还指望谁为你们死战到底”
种拂顿了一下,他摊开手:
“张王不愧是雄主,我姑且以张王说的都对,但张王有没有想过,你长驱上洛,中原和关西各家就会无动于衷吗到时候,张王兵围京都之时,就是诸雄群起而攻之时,我怕……。”
这一次张冲直接打断了种拂后面的话,他有点瞧不上这老儿了,絮絮叨叨说一些片汤话,他只是伸出手指点着直接:
“老儿,你不会觉得我倾大军,耗费钱粮无数,然后在战前会想不到这些现在要被你教你们呐!我听荀攸说你当年在宛县做过不少好事,以为会有些不同,但如今看来,也是那种空谈的清流一类,谈之索然无谓。”
此时张冲已经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浪费时间,虽然他现在也没事,但用在这类人身上,还是嫌弃的。
但就在张冲起身的时候,种拂却诡异一笑,同样还是那句话:
“所以,张王是觉得自己是赢了吗”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但冲种拂这样子,这背后的意思肯定不同。
张冲皱着眉,有点烦这种故弄玄虚,索性直言: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完。我是非常认真的说这句话,希望你能自己把握住。”
说着,张冲再一次坐了下来。
他只给种拂一次机会。
只听种拂乜笑道:
“张王你如今所为不过又是一场轮回而已。”
“我解释一下,轮回是释家所说的世界的……。”
张冲再一次打断了:
“我知道什么是轮回,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个,继续说,怎么我现在做的就是一场轮回了”
种拂非常满意张冲的反应,他说道:
“张王,我丝毫不怀疑你最后能一统山河,成为这场逐鹿的胜利者,甚至我也觉得你们泰山军所谓的黄天之世,也能在张王的手上实现。但这又如何呢”
他指着张冲身边的那架乘舆,它刚刚被潘璋、李辅二人一同送来,然后感叹道:
“再兴炎汉的光武当年也是天运所钟,一干谋臣猛将尽在麾下,彼时他们也是吊民伐罪,稳定社稷,也占天下公义。但后面呢不数年,大汉又回到了那个大汉,二百年后又走这一遭。这不是轮回是什么只是可惜呀,当年光武中兴还能有二百年的轮回,但到了张王这里,怕是要二世而亡,甚至人亡政息了。”
张冲并不生气种拂这话下面的诅咒,而是让种拂继续说。
这个时候种拂也开始说出了他的看法:
“这天下很怪,或者说这人道很怪,那就是正不胜邪。有些东西明明是一种进步,但最后却不能长久,反而那种越符合人性之恶的,却能绵延长久。你就说始皇帝所创之郡县制吧,可以说终结了战国之乱世,给天下百姓一口喘息的机会。但始皇帝死后,秦二世而亡。庸者只将秦亡归罪于秦二世,但当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时候,那二世不过才登基,又能对天下影响什么”
张冲听得很认真,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这个看法。
他发现历史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同一件历史事件总能从不同角度来解释,甚至形成不同的观点。
所以他难得的没有打断种拂,而是顺了一句:
“那秦亡是为何”
这一刻,张冲像是学生,种拂就是老师。
于是就听种拂道:
“秦之亡就在于秦政远超过于人心的想象。它对太多人来说都是新的事物了,当它能给大家带来好处的时候,秦政还有其价值。而一旦这个新政稍有挫折,那必然会激发所有人对过去的依恋。”
“他们会想,是不是回到过去那样子,现在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当时,始皇帝凭借自己的威望强行在关东推行郡县制,关东的百姓没能享受到郡县制的好处,就已经遭受了它的坏处。所以,这些人才将过去的王公子孙再一次请回来。所以与其说秦亡于六国,不如说秦亡于历史,亡于人心循旧。”
张冲在想这个事,他倒不是觉得种拂这话说得有多么对,因为如秦亡这么一个大课题,远远不是什么一两个原因或者观点就能囊括的,但种拂的解释依然给他带来了某种启发。
他在想,现在泰山军同样在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所有人都陌生的,甚至一些准则都是反人性的。
别的不说,就单单不劳者不得食这一条就不知道多少人会惊诧。现在泰山军都还是穷棒子,大家都会拥护这一条。但当最先得利的那些人渐渐发展起来了,他们还会这么想吗
他们只会觉得这事太离谱了,明明我坐拥土地就能获得利润,我为何还要亲力亲为
所以这就是人心随着位置不同,变了。
张冲在思考的时候,种拂依旧在说,这注定是一场属于帝王的教学:
“而高祖得了天下后,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一方面他知道秦制好,一方面他又知道大家都眷念分封,所以他两个结合,慢慢用时间去让人心熟悉秦制,这种日拱一卒的方式,不过百年,天下已是秦制,而人心不异。这就是黄老之道,如水一般润物无声。”
“你再看王莽之败,他复兴周礼,同样弄了一个过于新的东西,于是天下大乱。而这人能力又不及始皇,所以不用人亡,便已经天下反覆。之后呢光武之兴,不过也是顺应了民心对于过去那种秩序的眷念罢了。”
此时种拂非常复杂的看着张冲,如是道:
“张王,你所谓黄天之世不过也是某种周礼的复兴,虽然这种制度在千年前有用,但它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已经太过于陌生了。张王你的确天纵神武,但你依旧还是人,也是会死。等你死后,人心会觉得黄天之世太累了,那些掌握中枢的功勋朝臣们就会怀念汉室的公卿,觉得那样才是人心正道,而那个时候你的继承人如何能是这些功勋大臣的对手怕又是一场内乱到来。到那个时候,这黄天还会在吗”
最后,种拂终于图穷匕见,他异常诚恳道:
“所以,张王你如再不幡然悔悟,秦鉴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