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二年,春,二月。
汝南,富陂。
此时一名黑巾裹头的精壮憨实青年,踩着一双草鞋正在富陂县寺焦急的等待。
他时不时地就看着县寺的一角侧面,显然在等着寺内的某个人。
突然,一头戴黑帻,衣黑长袍,只在袖口为白色的小吏匆匆从门廊中走出,猛然看到堵在县寺门口的青年,脚下忙就要退回去。
但早就等的青年哪还放过,努力露出笑容,上前就和小吏攀谈:
“陈书佐,不知道咱们里的军输差役的事怎么样了吗”
这名叫陈书佐的小吏本就不耐烦,见此人竟然还敢在县寺大门口谈这样的事,更是心里大怒,只是担心有人注意,才忍住脾气,呵斥道:
“邓当,你真的是狗胆包天,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能谈这个话的军输差役为军国重事,是我定的吗”
直呼姓名当然是不敬,但对于此等细民,还要敬
这个叫邓当的其实也是机灵人,不然也不会被全里社委托来疏通这事,只是到底出自底层,很多关节上的事不懂。
邓当这个时候也知道犯了忌讳,忙赔笑道:
“陈书佐,咱是乡野鄙夫,这嘴着实是笨的。但咱们乡里人的心却是热的,咱们乡老想请书佐明日到咱们社,去年社里酿了点浊酒,想请陈书佐尝尝。”
这个陈书佐当然明白邓当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这顿酒是为什么吃。
见邓当已经下套,已经拿捏他数日的陈书佐这才悠悠道:
“行,这明天就去你们社,但你可别拿什么乡下酒水糊弄我。”
说完,陈书佐就不理睬在那陪笑的邓当,走了。
望着陈书佐的背影,从军回来的邓当心里一股子郁气,但想到临出发前,社里三老的嘱咐,他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
罢了,都已经是黔首了,要什么意气,还是尽快回去将这个消息送给社里。
这陈书佐的这个话,他们社里为弄这顿饭,又要大出血了。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自去年平定汝南黄巾后,这汝南刚安生没多久的日子又要乱起来了。
这事要从这袁绍说起。
去年甲子之乱,袁氏一门众被屠戮在金殿中,但偏偏跑了袁绍和袁术二人。
家族血仇在前,两兄弟的那点间隙就显得有点可笑了。
当时两人一商量,为了防止被一锅端,两兄弟分别跑路。
袁术去南阳,他在那里关系很深,能招徕亡命部曲。而袁绍则选择回汝阳,在那里避难等待时机。
黄巾之乱的时候,太原王允随军南下,并在战事中单骑入汝南敌后联络各世家豪族,组织起乡兵部曲联军,合力绞杀汝南黄巾。
可以说,汝南黄巾能被这么快被平定,王允是立了大功的。
但后来,刘宏让王允带兵北上拦截从颍川撤走的泰山军,王允迁延,就被槛车入狱了。
之后,河南豪势在河内前线亲君侧一路向西,刘宏车舆入关西。这王允就被关东朝庭给起复了,因为他在豫州地区有威望,还让他作为豫州刺史,恢复各郡国生产。
王允做回了豫州刺史,就将昔日一同平定黄巾的战友徐缪举为汝南太守。
徐缪作为军功起家的太守,在权力上一直抓得很死。
王允和徐缪都知道袁绍藏在老家,但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但袁绍要想在汝阳搞事,那可能就要被王允和徐缪重拳出击了。
因为不能打旗号,所以袁绍手上就只有核心的家将和部曲,缺乏兵力,所以也一直在蛰伏。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汝南太守徐缪应关东朝庭的命令,要调发转运军资到洛阳。
在那里,关东与关西的第三次崤函之战已经打起来了。
徐缪是太守,自然不可能真关切这些庶务,所以在将任务分派给各县后,就由各县自己完成。
郡里的任务送到富陂的时候,是要此县出役八十二丁。
这个征发的任务自然也不是富陂令去完成,他也是交给下面的人。
在汉室的郡县班子中,专门负责纳输的是集曹。
而这集曹具体做事的又是谁呢不是集曹长,而是他下面的书佐。
这书佐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书写、抄录各项公文档案的人。
比如这次派军输差役,就是书佐来写具体的乡名,社名、户名。
别看这好像就是个抄字的,没啥决策。但实际上,他的刀笔下却能断一户生死。因为他这边随意改动点,只要上面的集曹长不是特别正派的,对这些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
所以邓当来求这陈书佐算是求对人了,因为他就是集曹的,真的就管这事。
其实这已经不是邓当第一次来找陈书佐了。
在五天前,邓当在人指点下,找到了陈书佐,就想问问这次摊役为何不是各乡一同摊派,而是只在他们乡摊。
这次军输差役要出八十二丁,按道理是全县两万多人一起摊,落到一个里社,其实也没多少人。
但偏偏在下发的尺牍传票里,却只发了新乡。这就不公平了。
要知道一个乡不过五百户而已,这出八十二丁,简直是五分之的乡户都要出丁服役。
这次转输军粮虽然不是运到京都那么远,但也是要运到郡治平舆的。其间光路途就是二百里,劳顿之苦就不谈了,只这过程的粮米就需要自己承担。
而一旦这个过程中有任何闪失,转输的军粮只要不够数,都要役丁来承担。
而戏剧的是,通常交差的时候,这军资总是不够的。过往,这点差额还可以由各乡分一分,但现在都集中在新乡,那就是要了新乡的命了。
所以新乡的三老让邓当带了条腊鸡去找了陈书佐,问问这事是怎么回事。
人家陈书佐也给了解释,还特别合理。
他说你们新乡是复民乡,是新转到富陂的,过往摊派的劳役,都是人家各乡摊了,这一次劳役就要你们新乡独自承担,不然这一碗水端不平。
邓当听了这话是火冒三丈。
什么叫我们新落乡的,就要把过去的劳役一并承担了我都没来落户呢,你劳役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但邓当却忍住了。因为他从陈书佐的话里感受到了更深的意思。
陈书佐说的复民乡是什么意思就是邓当他们这批人,他们都是复员为民的军卒。
原来前年太平道在汝南起事的时候,其十户就有一两户参与。而汝南地方的郡兵在赵谦手上一战全没,所以在到了王允主持汝南工作后,手里完全无一兵可用。
所以当时王允就从南面扬州一带招徕了一批流民训练成军,参与了后续对汝南黄巾的镇压战事。
这批兵力大概有五千多人,因为普遍都是来自于江淮湿热地区,皆果敢能战。在战事中立功不小。
后来王允被褫夺刺史一职,他手里的这批兵也自然要被解散。因为它不是朝庭的经制之师,朝廷不养他们。
而王允也算对得起他们,用自己当时的权力给这些人定了一个复民的身份。
汉室是以军功立国的,对于国家基石的军卒是比较看重的,在经济上是有一定的优待的。
在前汉时期,复民还能分得宅基地,地三十亩。当然到现在肯定是没这个优待了,但在税赋上还是要比寻常民户要少的。
邓当这批人就是这样被安置在富陂的。
说实话富陂不错,这地方从名字就能看出这里是个富饶的地区。而且气候和江淮差不多,也都种的稻子,这都让邓当他们感到满意。
但很快邓当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
随着汝南黄巾被平定后,汝南郡的秩序迅速得到恢复。汉室的官僚机构甚至比战前还要强力不少。
原先战前流亡的汝南人重新回到了家乡,却发现自己的陂田被一群外乡人给占了。
从这以后,土客的矛盾就开始了。
而富陂县署帮谁谁使钱就帮谁。而幸好邓当他们这批兵子还有点钱,最上面也理论上有王允站台,不然他们怕是不好过的。
但这就是理论,王允哪真的看得上这些兵子人家一个太原名门会让你们这些泥腿子沾边
而恰恰邓当他们乡又有钱,又势单力薄,自然就成了富陂县署的小吏们盘剥敲诈的对象。
这一次,郡里下发军输差役,这些小吏自然就想到了借此在邓当他们身上再敲诈一笔,再发一点小财。
于是,就有了之前的谋划。
这陈书佐呢,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就可以用摊派劳役的机会来敲诈勒索。像那些直接和钱粮税赋挂钩的户曹、田曹、水曹这些实权曹属,那就是权力大得不行了。
户、田都是事关钱粮,而水曹更是管水利。你要是不喂饱这些小吏,人家说给你断水就断水,这稻子没水,能活
所以呀,这富陂富陂,到底是富了谁呢
……
却说,陈书佐刚刚从县寺的前门走了,然后拐了个弯,又从县寺的侧门回来了。
他要再和几个心腹商量一下。
是的,陈书佐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吏都有帮闲的。
这批帮闲都不入正规编制,都是乡里服差役上来的。
之所以有这批人群,完全是大汉在基层治理的实际需要而产生的。
汉室一县普遍在万人以上,而像汝南这样人口过百万的大郡,甚至治下人数还要翻一倍。
而汉承秦制,对地方上有深度的治理。
县令对于县境之内事务是无所不管,什么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所属郡国,这都是应有之意。
这么多事自然不是县令一个人能做的,所以他下面有各种曹属辅助,各曹都有自己负责的事,级别有曹长、佐史、书佐、循行、干、小史等等。
但干这么多事,朝廷正式给的编制有多少呢大县不过四五百人,小县不过二三百人。这点人数被各曹一划分,哪还够做事
所以各县寺的普遍做事是这样的,由编制的斗食小吏牵头,然后具体做事的时候再派役下去,让下面临时来帮忙做事。
陈书佐回到集曹后,就喊来了两个人,一个叫张伯、一个叫马仲。
两人都是这样的帮闲。
对于寻常农家人来说,这差役是苦事。这不论你被征发去做什么,地里的活就要撂,而且一般黔首也畏惧官府,更不说在县里服役。
这个过程中,要是办砸了什么事,命都要丢。
所以一般黔首将这类劳役视之如虎。
但张伯、马仲不一样,他们却乐于做这个事。
因为不管你做什么,披着一层县里的皮,到哪都要好吃好喝供着。就比如张伯就是做了健步。
健步就是专门传驿赍书的信使。大汉驿站交通遍布天下,但并不是所有地区都能富裕到有马来传驿的,所以就有了用最古代的信息传递方式,用腿跑。
健步按理来说是非常辛苦的,如和帝时期,为了传递岭南的贡物荔枝和龙眼,其间不知道死了多少健步。
但张伯这样的人会去做这种苦事他是做的是给地方传递官牍的美事。
县里凡有事要传召乡里的人上来,就会让张伯这样的人带着官牍跑下乡带人上来。
这个过程中就有了操作空间,多一天少一天的,还不是张伯怎来就来所以那些被传上去的乡人,为了不得罪张伯,免不得要给一顿好的。
这张伯是乡里的浮浪闲人,本就不事生产,自然不担心误了地里的活。所以这等又威风,又能连吃带拿的美事自然就想一直做下去。
但这既然是劳役,自然就有到期之时啊。这个时候张伯就投靠到了陈书佐的门下,得他安排,替换了下一个要服役的乡人的名额,然后继续留在县寺。
而那个乡人不用去服役自然也欢喜,还私下给了张伯六斗稻米。
属实是双赢了。
见陈书佐又回来,张伯、马仲虽然奇怪,但还是靠了过来。
陈书佐捏了下胡子,又一次问道:
“这一次安排你们去做的事,做稳当吗”
张伯、马仲拍着胸脯道:
“书佐,你放心,这些小事都办不成,咱们也不用在富陂混了。”
陈书佐点了点头,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走了。
不怪乎陈书佐这般小心,只因为这次他要干的事,和往日那些勒索个三钱四厘的小买卖不一样,这次是给县里的王功曹办的事,容不得他不小心。
功曹是仅次于县令的主吏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县令权力都要大。因为县令是流官,功曹却都是地方豪族子弟出任。哪个说话管用,就不用说了吧。
更不用说,这名功曹姓王,是当年王霸的后人。往上属二百年,咱这富陂都是人家王氏的。
像陈书佐和张伯、马仲这些都是小人物,前者充其量是个门下走狗,后者也就是两个食腐的蝇虫。而王功曹可就是真正的大老虎了。
而这一次,这个大老虎将噬人的目光看向邓当这些复民户。
而这一切,邓当茫然无知。
这一个篇章是假翼中原,假翼是什么意思呢假就是借,是窃取的意思,然后腾飞中原。那是谁偷呢怎么偷呢这里先不说,但各位老爷肯定也猜的出来。
我在构思这个篇章的时候,想了以一个小的切面,以邓当的个人遭遇来自下而上讲述这个故事。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