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冉,转瞬便来到了嘉佑三年的秋天。
乡试在即,王李氏替王重收拾好了行囊,可又不放心,反复的检查几遍,还不忘记叮嘱王重:“叔叔且再检查检查,切莫忘了东西。”
对此王重也只能微笑以待:“嫂嫂放心!已经检查过好几次了。”
对于这次乡试,王重没什么感觉,仍旧还是那副坦然自若,风轻云澹的样子,可王李氏却表现的极为忐忑,好像马上要去参加乡试的是她而不是王重。
王李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关心付诸到行动之中。
王重也知道王李氏不善言辞,笑着说道:“嫂嫂放心,我如今还年轻,便是此番不中,三年后再下场便是!”
“叔叔才学过人,此番定能高中!”王李氏下意识便想要抬手遮住王重之口,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便反应了过来,面前之人是她的小叔子,而非丈夫,于是便生生止住动作,只是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心中生出几分羞愧来。
对自己的小叔子,怎能冒出这种想法,这样如何对得起二娘那死去的爹爹······
“乡试不过几日,嫂嫂且在家中照料好茜姐儿,很快我就回来了!”
“家里有我,叔叔且专心考试!不用担心。”
和王李氏话别,王重背着书篓,王二喜背着行囊,提着腰刀,离开了小竹庄,踏上了前往府城江都的路。
此时的扬州与明清时期的扬州府不同,只辖天长、江都二县,人们口中常说的扬州城,其实指的便是江都县城。
扬州虽然临近江南,与润州仅一江之隔,但地理位置却处于江北,是以在划分上,便化成了淮南路,自先帝时淮南路被一分为二,成东西两路,扬州便是淮南东路的首府,民间也将淮南东路称作扬州路。
历史上的宋朝,科举制度尚未发展至巅峰,没有秀才、童生之说,就连举人,都是一次性的,而且还不叫乡试,叫解试,过了解试又称发解。
而这方世界的大宋却又有所不同。
此方世界大宋的科举制度已然与王重所知道的明清时期相差无几,县试、府试、院试三试尽皆通过之后,便是秀才,成了秀才就等同于是有了功名,不过这里的‘功名’要打上一个引号,只是代表着秀才已然有了可以向士大夫阶层靠近的资本(参考原剧淑兰的丈夫孙秀才)。
王重这一去,便是十余日,为了方便,皆是住在城内。
王李氏好似化作了望夫石,日日朝着江都县城的方向翘首以盼,眼神中满是担忧,连带着照顾女儿都有些不甚上心了。
脑子里全是王重的影子,惦记着王重在贡院里会不会吃不饱,夜里天亮,王重会不会冻着,渴了的话,有没有热水喝······
好在还有老余头的媳妇和儿媳妇帮着照料,茜姐儿本身也不是那种柔柔弱弱的规格女子,性子反倒是有些大大咧咧。
与此同时,江都城内,盛家,威蕤轩中,盛家的大娘子王若弗,正在威蕤轩中的偏厅里,挂起了孔老夫子这位至圣先师的像,长桉上的香炉中,香火不绝,王若弗本人更是跪在香桉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手中念念有词。
“母亲!母亲!”门外传来一个清脆若出谷黄莺般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绛紫色襦裙,略施粉黛,微点珠翠,约莫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施然闯入堂中,见跪在至圣先师像前祈祷的王若弗,赶忙上前欲将王若弗扶起来。
“华儿你干什么?”王若弗却不愿起身,挣脱了华兰的手,继续双手合十,一边祷告一边解释道:“我在求老夫子保佑咱家柏哥儿今科高中呢!”
“母亲,如兰跟墨兰那小贱人打起来了,母亲若是再不去,怕是·······”
“什么?”王若弗顿时便从蒲团上绷了起来,既震惊又气愤:“那小贱人敢打我家如儿?反了天了还!”
当即便提着裙摆,快步往外走。
华兰忙追了上去,领着王氏一路往后花园而去,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女使婆子。
盛家另一头,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同样领着一大群女使婆子风风火火的往后花园赶。
盛紘正在衙门里优哉游哉的翘着二郎腿,等着下班,顺便幻想一下自家儿子高中举人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脸颊两侧的两个梨涡也随之显露,眼睛都眯了起来,嘴里下意识的哼起了近日刚听过的一段南曲。
盛紘正乐着,忽然贴身的长随冬荣慌不择路的闯了进来,口中还嚷嚷着不好了,直把盛紘的兴致都搅没了,皱着眉头,一脸不悦的质问冬荣发生了什么。
“家里来人报信说,大娘子把带着人把林小娘给打了!现如今怕是······”
“什么?”盛紘惊的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也顾不上哼什么南曲、什么兴致了,立马火急火燎的往衙门外跑。
冬荣赶紧先行一步,准备车驾。
盛老爹还没到家,园子里正和王若弗对峙的林噙霜收到了夏雪娘的眼色,当即便回了个颇为凌厉的眼神,夏雪娘冲着最身侧几个粗壮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原本对峙的局面立马被打破,林噙霜也随之哎哟一声,伏地便倒,王若弗气势汹汹的大声指使着婆子们动手,林栖阁这边的婆子们却跟提前被人下了泻药一样,战力低的吓人,刚一开打,便一触即溃,林噙霜更是被两个身材粗壮,手指头有萝卜那般大的中年仆妇扣着手腕,抵着后肩,压着跪在王若弗面前。
眼瞅着‘仇人’就在眼前,新仇旧恨一股脑的涌上心头,王若弗只觉得怒火中烧,连面目都有些狰狞起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住手!”
“啪!”
盛紘出现的时机可谓恰到好处,王若弗那一巴掌,正好落在林噙霜那吹弹可破、娇嫩无比的脸蛋之上,甚至林噙霜整个人都被王若弗这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扇的往旁边倒了过去,伏在地上,竟是直接不起来了。
看着那伏在地上的倩影,盛紘只觉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盛紘的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冲过去,一巴掌呼在王若弗的脸上,替自己心爱的霜儿出气。
可盛紘到底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而非那些只有满腔热血的年轻人,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这么做,因为王若弗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家的正妻,而林噙霜,只是个妾室而已。
盛紘快步走到近前,冷冷的看着王若弗,直把王若弗看得下意识的踉跄着退了几步,好在身后的华兰眼疾手快,扶住了王若弗。
来不及指责王若弗,盛紘当即蹲下身子,一边心疼无比的喊着霜儿,一边俯身扶起林噙霜,查看起其情况来。
此时的林噙霜,早已经‘晕’了过去,白皙细腻的娇俏脸蛋之上,一道鲜红的掌印盖在上面,脸颊已然隐隐有些肿起来的意思。
看的盛紘心都要碎了,眼中都含着泪花。
当即便将林噙霜拦腰抱起,冲着林栖阁而去。
至于王若弗,脸色铁青无比,华兰的脸上亦是阴沉一片。
“母亲,咱们怕是中了那贱人的奸计了!”华兰望着盛紘抱着林噙霜离去时的背影,牙关紧咬,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啊?”王若弗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后知后觉,“你是说那贱人是故意的?”
“是了,不然你爹怎么会来的这么及时!这贱人!”一想到自己又中了那贱人的算计,王若弗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瞬间再度燃烧起来,直冲脑门。
“这贱人······”
旁边的作为一系列事件引起者的小如兰,却不如姐姐和母亲这般想的深远,只盯着林栖阁的方向,双目几乎能喷出火来。
······
贡院,乡试结束,考生们有序的鱼贯着从贡院内出来,历时九日的考试,对学子们的生理、心理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有些身体弱的,出来时脚步虚浮、脸色苍白都还只是小事,个别甚至直接晕倒在考场之中,由贡院的差人抬出来,让他们的家人将之带走。
长柏虽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但与王重一道读书习武已有年余,体魄也算强健,加之少年人恢复力强,瞧着倒是不见异常。
王若弗和华兰还有如兰早已带着家丁仆妇在贡院外等候多时。
“二哥哥!娘,是二哥哥!”如兰年纪最小,眼睛却最尖,一眼就看见了贡院门口一身月白儒衫,提着书箱,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自家哥哥。
“二哥哥!”说着便跳起来大声喊着,冲着长柏招手。
通判盛家的马车,在扬州城内,自然不会有那不长眼的上来找不痛快。
长柏看到母亲和姐姐妹妹,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小厮汗牛最是机灵,一眨眼就跑了上去,从长柏手中接过书箱,十分殷勤。
王若弗母女三人,也顾不上仪态,忙快步上前,抓着长柏的手,前后左右的仔仔细细的查看起长柏的情况来,眼中含泪,就好似长柏身上真掉了好几斤肉一样。
“让母亲担心了!”长柏虽然向来是个端方有礼的,但见母亲为自己这般操心,不免也有几分动容。
“我儿辛苦了!走,咱们回家!”王若弗抹掉眼角的泪水,拉着长柏就要往旁边的马车走去。
长柏却道:“母亲且慢!”
“怎么了?”王若弗不解的问。
长柏道:“子厚的号舍较为靠里,应当还没出来,孩儿想等一等!”
似是怕王氏不理解,长柏赶忙解释道:“请母亲成全!”
还不等王氏说什么,旁边的汗牛就恭恭敬敬的道:“公子,王公子出来了!”
长柏急忙转身,正好瞧见王重背着书篓,自贡院大门里头正往外走。
“子厚!”当即也顾不上什么,当即便迎了上去。
“瞧则诚这般神情,想是发挥的不错?”王重笑着道。
“已然尽力,中与不中,且看天意!”长柏谦虚的道。
十四岁便参加乡试,虽不能算罕有,但也不多见。
“但尽人事,且听天命!”王重笑着道:“不过听则诚这语气,此番发挥的不错?”
长柏谦虚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长柏乃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然不会说出那等傲慢狂悖之言。
却在此时,长柏脑中念头一闪,勐然想起什么,忙拉着王重道:“我母亲就在那边,子厚要不要过去见见?”
王重寻着长柏所指望了过去,只见王若弗母女三人挽手而立,那站在王若弗身边,身着深色襦裙,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眉眼间还能瞧出几分盛紘的轮廓来。
“晚辈王重,见过王大娘子,盛大姑娘,盛五姑娘!”
王重随长柏走至三人身前,恭恭敬敬的拱手见礼。
现如今男女之间虽有大防,却不似明清时期那般夸张。
不过一般情况下,未出阁的少女也不会擅自和外男相见,除非是父母在场,或者是跟着长辈参加一些名为马球、捶丸类的聚会,实则是让少年少女们相看的古代版相亲大会。
“贤侄太客气了!”
“贤侄考的如何?”
王氏脸上露出个十分官方的微笑,至少看上去态度很好。
“已然尽力!”王重的说法倒是和长柏如出一辙!
“贤侄实在是太谦虚了,我家官人可经常在我们面前夸贤侄才学过人呢!”
“多亏了叔父平日的指点!”王重表现的很是谦逊。
正值豆蔻年华的华兰,对王重虽然好奇,但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又顾忌着男女之别,只客套一句,便不再多言。
反倒是年岁尚小如兰,没什么顾忌,不过如兰这姑娘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千宠万爱长大的,眼高于顶,虽然同样好奇这个经常出现在自家父亲口中的男人,但又自持于世家嫡女的身份,不愿“折节下交”。
也就是王若弗了,身为长辈,面前之人虽然出身不高,但却是自己最倚重的嫡长子的好友,又是丈夫看重的后辈,王若弗虽然不大看得上王重的家世,但表面功夫做的还是挺足的。
一番寒暄,和长柏约定改日再会,在贡院门口分别,带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余初二和王二喜,径直回了小竹庄。
小竹庄里,王李氏一大清早就开始准备,让老余头抓鸡捉鸭,还专门去鱼塘里捞了条鱼,亲自下厨准备起来。
王李氏农妇出身,家务活是打小就跟在母亲后头学的,奈何家境贫寒,家中饭食,只求能够饱腹,至于味道,缺油少盐谈何美味。
不过自打王重来了之后,王重的嘴巴何其之刁,王李氏又不忍教王重一个读书人,终日萦绕在厨房里,便狠下了心思,跟着王重学习烹饪之道。
至今虽然才两年,但厨艺已然颇为不俗。
白斩鸡、血鸭、红烧鲤鱼,糖醋排骨,炸酥肉、粉丝肉丸汤……
小竹庄大门口,两个扎着两个小髻,穿着碎花襦裙的小丫头坐在台阶上,学着王重往日里的样子,双手捧着下巴,撑着小脑袋,正望着大门前笔直宽敞的大道。
那个明显个头小上一些的小丫头有些感慨着道:“春草,你说三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姑娘,大娘子既然说三爷今天回来,那三爷今天就肯定能回来!”
小丫头春草是盛维见小竹庄没什么得用的下人,特意送过来的几个身家清白的女使之一,随之一块儿送过来的,还有春草的娘老子,兄长弟妹一大家子人。
春草因着年岁不大不小,便被安排到王茜儿身边当个大丫鬟,照顾王茜儿的饮食起居。
“那三叔怎么还不回来!”小丫头看着庄外的大道,做出一副唉声叹气的小大人模样。
“姑娘,也许三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路上呢!”
“是吗?”
“从江都县城到咱们庄上有几十里路呢,就算是驾车,也要个把时辰,三爷就算一早就出了城,回来也要一阵呢!”春草安慰着王茜儿道。
“那三叔什么时候能回来?”王茜儿脆生生的问道。
“快了!”春草也只能这么安慰王茜儿。
“真的吗?”小丫头的嘴角微扬,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笑容中带着欢喜和期待。
“真的!”春草其实也不确定,不过看着自家姑娘那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忍心说出让自家姑娘伤心的话来。
还没等春草细想,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上忽然露出惊喜之色,黑白分明,晶莹剔透的大眼睛越瞪越大,眼中放着精光,勐然起身指着大路通向扬州城的那头:“春草你快看!”
春草闻声抬眼望去,只见路上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了三道身影,为首的赫然便是自家姑娘心心念念的三爷。
“三叔!”
还没等春草回过神来,小丫头已经兴奋的蹦了起来,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冲着王重跑了过去。
一边跑还一边激动的大声喊着:“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