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修文还是记得的,对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坦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眼中的世界太大,所要考虑和肩负的人和事也多,所以他所能拿出来放在家人身上的感情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年幼的周修文曾经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的父亲形象有些迷蒙,像是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让他没办法真切看到另一端的他。
他也曾问过母亲,他的父亲是否不喜欢他们母子,不然为什么他不会像别的父亲一样陪在他身边,带他出去嬉戏,也不会像别人一样亲密地碰触自己。
周秀文的母亲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将他轻轻地搂在怀中呢喃哄着,说了很多很多他当时还不明白的话。然后翌日醒来他虽然都忘得差不多了,然在往后的岁月他也不再询问这类的问题。
这样的日常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某一天——
本该是他父亲征战归来的时日,周修文很早就被母亲打扮好,早早等在门前等待家中男主人的归来。然而这一次他等来的不是过往那个高大威严的将军,而是一个浑身虚弱瘫软似只有着他父亲面容的“陌生人”。
这日之后一切都变了。
之后的时间也过得很快,快到年幼的周修文并不懂得去分辨那些复杂的人和事,只记得在某天参加了盛典之后他的父亲神色平静地被推进了首都至高院的高层,他出来后便彻底失去了一双小腿。
没过多久,周修文告别母亲和外祖陪同父亲离开了繁华中心星区,来到了七百三十二号星。
周修文的父亲此后便一直陪在他身边。
可能因为经历了生死苦难,周元景也变得坦然了起来,开始不吝于对儿子展现疼爱和亲近。但周修文却并不那么感到高兴,反而心下不由自主地苦涩起来。
因为开始频繁离开的人变成了他。他上学,周元景在家中,他外出学习军务,对方也仍在家中,后来他住宿了,对方依旧在家里等着他。他那曾经满身荣光、屹立于帝国之端的父亲如今却只能龟缩在方寸的天地之间。
对方心下又该是如何滋味?
所以为了不让对方感到寂寞,也不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带来更多麻烦,他一次又一次拒绝母亲来自于首都的召唤,也鲜少与外部的人结交。
这次带着姜洄他们来见周元景,他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他怕周元景会不喜欢他的这些朋友,到时他就要在家族父亲和朋友之间做选择。即使这个结局是肯定的,他也依旧会为此感到十分痛苦。
没想到周元景却是这样一个反应。对方亲自出来就是一个态度,这一刻他并不是以帝国统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孩子的朋友面前,为此不惧任何人的目光。
周修文只觉得胸腔一阵鼓胀,汹涌的情绪翻滚着,冲撞着他的肺腑,叫他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了,快起来。你这样在朋友面前像什么样?几位小同学就是小文的朋友吧。你们好,我是这孩子的父亲周元景。”
几人还没能从对方情况缓过神来,但听到这位周统帅向他们问好,忙不迭地回礼。
桓宪还好些,对方应当是惯了,很自然地行了个谦卑的军礼。
然后就剩姜洄跟希尔曼俩傻货一样也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笨手笨脚回了同样的礼仪。
对方似乎被这群孩子们慌张的样子逗到了,骨骼嶙峋的面上支起一抹淡淡的笑,颧骨微微颤动,倒显出几分浅淡的温雅来,与周修文平日里的模样很是相似,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像爸。
“都是好孩子。你们不用太紧张,不然我家这孩子回头可就要怪我为难你们了。”
周修文莫名其妙被闷了个锅,有写不高兴,他根本就不可能这样想好不?少年有些不满,一点不知道这大概就是世上所有家长都通用之话术,总是喜欢在寒暄中套用自家孩子的一点小任性来拉近距离。
姜洄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这位曾经的帝国军首怎么能这么温和?!
自对方出现以来一言一行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就大写的两个字——温和。一点想象不出对方曾经是那样厉害的一个大人物,而且没有一点假脸的感觉。
他们终于知道周修文这家伙的好脾气是从哪儿学来的。
当然几人也并不觉得这就是这位传奇人物的真正面目,毕竟光是温和是不可能执照全军的。结合他邀请晚餐和亲自来迎的举动,对方大概是为周修文特意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温和。
对方又询问了几人的名姓年岁。但他与姜洄过去遇到的那几位上位者不同,他不会特意深入地去探问他们的情况,都是点到为止。
在他面前,家族堪称富可敌国的希尔曼仿佛只是寻常家庭出身,身份成谜的桓宪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人,而真的就是普普通通背景的姜洄跟以上两位也是并无什么差别。
姜洄相信对方绝不可能还不知道自家儿子所交朋友的背景。以对方的身份和地位,可能在接触周修文时候,他们的资料便已经一个个躺在办公桌上了。这一点很现实,也是无需质疑的。
但对方与他们见面却仍是表现得像是第一次知道他们一样,相当郑重地来认识他们。
是的,对方很郑重……姜洄确实有种这样的微妙感觉。以对方的身份来说,这样一个个垂问他们的名字并仔细记下来亲切问候,便已经叫她们不敢置信了。
估计帝国很多高位的人,不说能不能亲自面见这位元首,就算见了也未必能像他们这样与对方拥有这样的互动。
素来情绪都还算冷静的姜洄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这位长者像是没有看到孩子们的拘谨,又亲自领着他们进了西厅,只是路上几人眼神都不大敢胡乱放。
跟姜洄这些天生活中常见的长桌不同,这顿不同寻常的晚餐采用了圆桌。几位身份、地位以及阅历都天差地别的人分别入座。
这顿特殊的晚餐由此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