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州阳江两岸,坐落着许多的豪邸大宅,看上去非常的气派,一眼望去让人感觉仿佛来到了建康城秦淮河两岸的繁华地带,丝毫看不出此境竟然是地处岭南蛮荒地界的阳江。
这里是岭南冯氏的势力大本营所在,分布在阳江两侧的这些大宅,都是冯氏并其姻亲冼氏、以及归属他们所统治的诸洞俚僚蛮酋们的住所。
在接受开化之前,俚僚诸部过着樵采渔猎、茹毛饮血、岩巢地穴的生活,包括他们各部的首领也都与众族人们居住在一起,生活状态与物质享受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是随着俚僚诸部与外界接触越来越频繁,所能获取的物资和接受的观念便也越来越丰富,内部的等级划分也越来越严密。尤其是那些之前还能保持着朴素作风、与族人们同甘共苦的俚僚首领们,更是迫不及待的改变了过往的作风,纷纷过上了更加惬意的生活。
高州的阳江两岸地势平坦、风物宜人,既便与耕作生产、物资交流,同时也是非常适宜居住的区域,再加上冯冼两族不遗余力的拉拢示好,故而周遭那些岩穴间的俚僚豪酋们纷纷走出泽野,率领部众归附两族。
如今冯冼两族所统御的俚僚部落大大小小便有近千个,哪怕在豪酋众多的岭南地区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而两族之所以如此聚集起如此庞大的势力,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们所占据的高凉地区在整个岭南都是自然资源比较优越的地方,另一方面就在于首领出色的个人能力。
冯氏出身北燕皇族,在北燕为北魏所覆灭之后跨海南来,因此比较受到南朝历代统治者的关注,祖孙世代在岭南为官。这样一个出身背景,是其他地方豪酋所不具备的。
冯氏冯融、冯宝父子先后出任罗州刺史、高凉太守等岭南要职,尤其是冯宝与俚僚大酋冼氏联姻,两族之间取长补短,势力更是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时下的冯氏家主名为冯仆,乃是冯宝之子,先是担任阳春太守,陈主陈昌登基后又将之加封为高州刺史。只不过冯仆如今也只有十几岁而已,凭其资望能力自然不足以担任一州之主,而如今高州真正掌握州权的、同时也是冯冼两族的灵魂人物,便是冯仆之母冼夫人。
不同于其他地境豪酋们作威作福、热衷欺凌兼并弱小而壮大自身,冼夫人却以审时度势、处事公允而着称。早年她辅佐丈夫冯宝,帮助南陈先主陈霸先平定高州刺史李迁仕的叛乱,并且资助陈霸先北去勤王,在陈朝建立之后,也是岭南地区率先表示臣服的地方豪强势力,故而颇受南陈朝廷的礼待。
对待地境周边的俚僚部族,冼夫人也不以武力兼并为主,而是选择招抚利诱、循序渐渐的发展壮大。又因其人处事公允,严禁宗族子弟欺凌弱小,故而冯冼两族的势力范围也是岭南地区少有的秩序井然、民生殷实的地带,许多俚僚部族也都乐于归附,使得冼夫人在整个岭南地区的俚僚群体中都拥有非常崇高的声望。
侯安都选择为儿子向冼氏求婚,所看重的自然也是这些。而当其求婚使者来到阳江冯氏庄园并道明来意之后,顿时便在冯氏宗族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在整个天下大势来看,侯安都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无非是一个被唐军追打的狼狈逃窜的败军之将罢了。可是岭南消息闭塞,人们视野也不算开阔,在他们的心目中,侯安都仍然是功勋卓着、不可一世的开国功臣、社稷元勋,是岭南地区少有的能够名满天下的大英雄!
所以对于侯安都的求婚,整个冯氏家族都表现的比较喜悦,尽管他们也听说了一些岭外的风云变化,但侯安都归乡之后表现仍然强势亮眼,也让他们深感钦佩。
对于不久之后便将要杀入岭南的唐军,他们却不怎么在意,毕竟人是很难对其不曾亲眼见过的强大存在产生什么敬畏之心,真正能够让他们折服的,还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人和事。
“侯大将军乃是国之元勋、威震华南,此番归乡甫一出手便力挫欧阳一族,真可谓一鸣惊人。而今竟欲访婚我家,当真是一大幸事!此等英雄门户若不与亲,更亲谁家”
讲到与侯安都联姻一事,一些冯氏族人便忍不住神采飞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然而旁边也有人皱眉说道:“但我听说侯大将军此番归乡,正是因为在岭外遭受强敌挫败、势穷之下才无奈退回。而且北虏大军已在江东肆虐开来,不久恐便要进寇岭南,侯氏能否抗衡尚还未知,此际贸然与亲,恐怕有些不妥啊!”
“岭外自是岭外,岭南自是岭南,两处岂可混为一谈几百年风俗殊异,难道岭外就没有强人得势然而却向来强横君主越岭来攻,是附是战,皆凭我岭南乡情取舍,那北虏唐军再强横,能破得了几百年来的定律先规”
当即又有冯氏族人开口反驳道,言中自是满满的自豪感,旁边其他人听到这话后也都纷纷点头道:“不错,自古以来岭南肯附则中国安,若不肯附则自雄,倒是近年陈氏先主统率岭南豪杰克定凶险江波、开创国业!
侯大将军是我岭南雄才翘楚,或是于外略有受挫,但敌人若当真强大无敌,可不将之戮于岭外,反而由之顺利归乡可见敌人虽强,但仍力有未竟之处,并非不可战胜。如若贸然深入岭南,也难保不会折戟饮恨!”
人的经验很多时候未必是准确的,尤其当本身基于经验而做出总结的视角本就有所偏颇的话,那所得出的结论必然谬误极大,而他们自身受限于认知却茫然无所察觉。
“纵然侯大将军受挫于外,但此番归乡之后凡所作为亦颇为凌厉。欧阳一族称雄岭南多时,势位横跨诸州,结果在侯大将军面前却是不堪一击,足见宝刀锋芒未可轻试!今其欲与我家联姻,或一时势穷之选,但若能相共患难,彼此情义必能坚于金石!”
又有人目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口中疾声说道:“侯大将军威名卓着、才力富强,而我家则资业雄厚、族属众多,若是两下能够相合,进则窥望江东,退亦虎视岭南,欧阳氏亦不足惧!强敌若来,自有山南为阻,虽有十分强力,入境之后难用二三,破此甚易。若是岭外天下为唐国所定,则我等亦可据此险地待价而沽!”
这世上没有人不盼望自己事业能够做大做强,但很多时候往往受限于各种主观与客观的条件而没有什么起色,迟迟不能突破上限。故而懂得把握时机、借力突破便尤为重要。????侯安都看中了冯冼氏的雄厚乡土资业,而冯冼氏族人们同样也看重侯安都本身的能力与资历威望。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岭南豪酋们对于世道内的投机还乏甚想象力,那么之前陈霸先崛起岭南而后又创建江东基业的事迹无疑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与启发。
侯安都本身便出身岭南,又是陈霸先麾下得力大将,功勋辉煌,而且在收拾欧阳氏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手段也仍然非常凌厉,自然就获得了这些人的青睐,打算在其身上稍作落注。
岭南地处偏远,无论从陆路还是水路来攻都非常不便,所以便养成了这些豪酋们恃险不宾、不敬上国的性格。他们未必要奉侯安都为主,但侯安都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却能够化作他们的一个筹码,以此来向中原皇朝讨要更多的好处才会选择臣服。
本就是一个少年的州主冯仆在听到族人们的议论后,心中也是非常的兴奋,连忙开口说道:“若需将我姊妹送往衡州与侯大将军爱子成婚,我想亲自引众前往,希望能够一观这位岭南大英雄的风采!”
对于与侯安都一家进行联姻,冯冼氏主要族人们都持赞同的态度,甚至一度开始商量婚期与嫁妆等一系列的事宜。
然而他们这里讨论的热闹,外出巡视部族而闻讯后匆匆返回的冼夫人在听完他们的看法之后,却连忙摇头说道:“若是寻常子女婚配,此事倒也不必过分郑重。侯氏英雄门第,我家门女子配之亦是荣幸。若侯大将军遣奴来讨甲杖钱粮,也可量力给之、以助其事,成败则不需我计。
但唯此二者并为一谈却万万不可,我家不过岭南一蛮首而已,之所以拥得几分势力,也不过只是天下英雄并不将此险山恶水视作必争之地。你等不睹唐国之强,故不重之,然陈先主之威难道没有见识过如此力挽社稷危亡的英雄,尚且被江北的人主狠狠压制,侯大将军亦遭其挫败归乡,今我举族与敌更是何计”
相对于族内众人的乐观之想,冼夫人要理智得多。首先唐人的强大并不是没有参照,当年陈霸先在岭南收拾了一圈的豪强势力,也能让人意识到他们这些所谓的方隅豪酋在真正强大的人物面前着实不堪一击。但就连陈霸先全盛时期都被压制下来,他们又凭什么以为能够与那种强大的敌人掰手腕
侯安都固然有其强悍之处,冼夫人也不愿拒绝而得罪其人,但却并不希望通过联姻这种方式将整个部族都与侯安都捆绑的太深。毕竟他们一族如今声势雄壮,实在不需要再通过险招豪赌去博取富贵。
尤其岭外的大势变化本来就超出了他们这些方隅豪酋的理解范畴,所以冼夫人并不赞同在自己认知以外的人事上投入整个家族的资业去进行豪赌。
冯冼氏族人们在被冼夫人泼了这么一盆冷水后,心思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热切。而冼夫人则让人准备几千石粮食并一些器械,着员送往衡州去,并且表示族中女子虽多,但是否贤惠却因私情偏爱而没有一个明确标准,故而侯安都若欲给儿子访求成婚的话,可以将儿子派往高州去居住一段时间,由其自己进行挑选。
冼夫人这一态度倒是让侯安都颇感满意,他早年便常听先主陈霸先感叹这位冼夫人乃是不逊有志须眉的英雌,故而心内对其印象颇佳,故而想要为儿子访婚其家。
如果只是单纯的拉拢,他的选择倒也并不只有冯冼氏这里。故而侯安都在想了想后,索性便将儿子派往高州去,打算就此婚约继续探讨下去。而且接下来衡州便要成为交战前线,让儿子前往更加安全的后方去倒也稳妥一些。
冯冼氏这里因为冼夫人的提醒与约束,对于侯安都的号召保持着一种冷静旁观的态度,可是其他俚僚豪酋们却并不像冼夫人这样冷静了。
他们多数人也都持有冯冼氏族人们类似的看法,首先是非常钦佩侯安都的强硬,其次就是希望能够借侯安都之手展示一下他们岭南群豪的獠牙,就算不能逼退唐军的入侵,也希望他们有所忌惮,从而采取更加怀柔的手段来处理岭南的人事问题。
所以一时间岭南诸方豪酋都纷纷汇聚于衡州,所搞出的声势之浩大甚至还隐隐超过了侯安都之前在会稽境内所搞出的动静。这也让侯安都大为欣喜,直叹当此危难之际终究还是乡里乡亲们可靠,三吴之地那些短视吴儿真是拍马难及!
他这里固然喧嚣至极,但是作为岭南旧霸主的欧阳氏则就有些落寞了。欧阳纥本来想要拿捏侯安都,结果叔父欧阳邃被杀、衡州被夺,自己亲自率军前往结果又大输一阵。
一时之间整个岭南地区对欧阳氏一族敬畏大失,甚至不乏人故意要看他们的笑话。
偏偏此时又祸不单行,欧阳纥的父亲欧阳頠患病卧床多时,近日病情又突然转重,以至于欧阳纥都顾不得外界事情,每天衣不解带的在宅内侍奉父亲,然而却仍然难免其父病情越来越重。
病体垂危、将近弥留之际,欧阳頠神智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他自知儿子近日因何忧愁,而此时也已经无力为之分忧,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儿子的手腕,口中呜咽疾呼道:“勿、勿与侯争,投唐、投唐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