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去世之后,留下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原本尚可托事的两个侄子也先后去世,到如今几乎没有长丁立于家门之内,年纪最大的儿子便是第四子宇文邕,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五六岁而已。
这一次来唐王别业拜访,乃是当家主母小尔朱氏所作的决定,并且着令家中男女并他们各自母亲都要前往,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足有几十人,加上随行的仆佣之类,便足有数百人之多。这架势不太想走亲访友,倒像是登门挑衅。
人员虽然很多,但是场面也并不杂乱,关键还是小尔朱氏对一众家人们的约束。
“稍后见到唐王之后,全都要持礼恭谨,切勿失礼冒犯。今时不同往日,我一家老小生计福祉俱仰先主上留下的遗泽。遗泽虽厚,但却有减无增,终有竟时,谁若恃此遗泽便任性妄为,败坏故义,纵然唐王仁义肯为包容,我也绝不轻饶了他!你们全都记住没有?”
在学馆安排临时歇脚的前堂中,小尔朱氏板起脸来,望着众家人们沉声喝令道。
宇文泰正妻冯翊公主先其去世,之后宇文泰便常以小尔朱氏管理家事,因此小尔朱氏在其家中也颇有积威。再加上宇文泰去世之际经历过一番动荡后,宇文护向李泰建议以小尔朱氏所生之子宇文普为宇文泰嗣子,小尔朱氏便也因此成为正式的家中主母。
听到小尔朱氏的喝令声,众家人们连忙垂首应是。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另一席中坐着的一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嘴角一撇,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明显是对小尔朱氏有些不服气,但因其并没有开口发声,因此小尔朱氏也只是警告的瞪了她一眼,便也没有再继续训斥。
不多久,李泰便匆匆至此,而小尔朱氏闻听堂外动静后,便也连忙一手拉住儿子宇文普,示意家人们随其一同出迎。
“未知夫人光临舍下,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李泰瞧着跟在小尔朱氏身后的一大家子,不免也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连忙向小尔朱氏欠身说道。
“妾一介无主寡妇,因循亡夫遗泽而得大王垂怜关照,已经是感激不已、铭记五内,又岂敢当大王如此礼敬。”
在唐王面前时,小尔朱氏又收起了之前在家人面前那威严模样,变得柔弱可怜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便要盈盈作拜。
“夫人千万不可如此!故安定公与我恩义深结,至今思及仍感怀不已,前为俗事所系、未暇登门拜访,已经颇感愧疚……”
李泰见小尔朱氏躬身作拜,想要入前扶住又念及男女有别,于是便跨步侧身避在一侧,旋即便又说道:“前堂朴素简约,不便款待贵客,请夫人、诸郎君随我且入中堂。”
“多谢大王!”
在小尔朱氏眼神示意之下,宇文泰诸子也都纷纷入前作揖说道。
这一大家子突然到来,多少搞得李泰有点措手不及,尤其诸多女眷让他不便招待。自家娘子又因思忆亡父、情绪未够平复,以及之前各种人事纷乱的缘故,于是李泰便安排妾室姚婉儿于堂内相迎,将宇文泰家诸女眷请入客堂之中,小尔朱氏则就被留在了正堂中进行交流对话。
李泰刚在堂中坐定下来,还没来得及认真打量一下宇文泰这些儿子们,小尔朱氏便又沉声喝令诸子向唐王下跪作拜。
待见到唐王还要起身作避的时候,小尔朱氏才垂泪泣诉道:“大王请安坐席中,容妾细作进言。此诸子无福,幼稚之年便痛失其父,妾承蒙生人亡者的看重,暂时执掌家事。然妾一介女流、且无慧质,家门之内的杂事尚且不能料理清楚,更何况此诸子福祉前程。
前家遭祸难、骤当大任,虽然惶恐,犹可闭门遮丑,然而如今出丧除服,诸子都需要重入人间。妾纵然感恩先主上诸种疼惜垂怜,愿此诸子人人皆好,但却全无才力计略,唯腆颜恃旧、恭请大王能为指点迷津。若非大王之故,妾当老死沙门、再无忧扰,大王引妾西来,为此诸息继母,大王若不肯相助,妾当仰谁?”
讲到这里,小尔朱氏已是泪水涟涟,并又指着诸子说道:“快向大王作拜央求,大王是你们先父留给你们最大遗泽!但得大王垂怜庇护,你们此生无忧!”
堂中宇文邕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自尊心还算强烈,尽管有着小尔朱氏这个继母提点喝令,但还保持着以礼作拜的姿态。但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在家中本就受惯了小尔朱氏的管教,这会儿便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
李泰听到小尔朱氏的哭诉,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咱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翻旧账?而当他看到众少年连连叩首时,更是大感头疼。
“你等诸郎君快快免礼起身,于此门中不需此态!我旧亦承蒙你们先父栽培赐教,今虽往者已矣,但是旧年相处积累的情义仍存,自然不会任由你等孤立于人间!之前恪礼尽孝,甚是可嘉,如今重回人间,也要抖擞精神、立志自律,切勿辜负先人!”
小尔朱氏的心情,李泰大约能够体会。这妇人的人生经历也是堪称离奇,从北魏的皇后到辗转两大霸府之间,可谓履历丰富、经多见广,危机感较之一般人也就更强烈一些。
随着宇文泰、宇文护叔侄接连离世,如今的宇文家可谓是威势不再,甚至就连存亡都只在李泰一念之间。
所以在一家人守丧结束之后,小尔朱氏也并没有急于开门纳客、联络故旧,而是一直闭门自守,等到唐王入京之后便第一时间带领全家人赶来拜访,目的就是想看一看唐王对他们一家人究竟态度如何,这将直接决定他们一家日后如何自处、如何处世。
李泰虽然没有要把宇文家怎么样的意思,但也不得不承认,小尔朱氏这样的态度让他也颇感欣慰。
宇文家在当下时局中地位和处境的确是颇有尴尬,就好像李泰刚刚来到关中时所接触的贺拔岳的两个儿子,他们所受到的礼遇如何是一回事,实际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贺拔经纬兄弟俩就活得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努力想要维系父亲的遗泽关系,却又往往不得要领,甚至直接错过了贺拔胜给他们所培养出来的新人脉遗泽。
小尔朱氏即便不主动来访,李泰也不会针对和为难宇文家,但即便有所关照,也不免就会流于公事公办的状态。毕竟真正跟他有交情、他也心存感激的是宇文泰,对他的儿子们纵然有所关照,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但今小尔朱氏半是哭诉半是埋怨李泰将她弄到关中来做人继母,又在他面前显露出对门下诸子的控制力度,这无疑又给彼此关系的维持找到了新的切入点。
当然,这个招李泰也可以不接,大家保持着面子上的和气就好了,不需要有什么亲近互动。不过李泰又想到当年还是亏得小尔朱氏吹的枕头风,他才能把娘子带回山南荆州去,也更有底气筹谋与霸府分庭抗礼,太过疏远难免有些不近人情。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垂眼望向宇文泰的嗣子、小尔朱氏所生的第九子宇文普温声问道:“九郎今年几岁?我记得应是与我家晋阳乐相差不大,开蒙没有?”
小尔朱氏听到这一问话,泪花闪烁的双眸骤然一亮,旋即便对儿子低声说道:“大王问话,还不快恭敬作答!”
这小子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性格比较内向羞怯,看着都不太像是宇文泰的儿子,想必这性格也是深受一个强势母亲的压迫和影响。
别人如何教儿子,李泰不好干涉,但见这宇文普沉静内向,年龄虽然比自家儿子大了两三岁,但因为居丧的缘故,学业却搁置下来了,于是便又说道:“今我小儿亦新受蒙,正要为择良师教习学业,夫人如果不嫌小儿顽劣,不妨将两童并于一处受教。”
小尔朱氏听到这话后又是大喜,连连欠身说道:“妾本愚妇,哪知教子?能得大王垂怜赐教,是这小子的荣幸!我不再担心他学人不成、立事不就,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宇文泰门下诸子,除了这个嗣子宇文普之外,年长一些宇文邕、宇文宪等都已经是通晓人事的少壮,望着唐王的时候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泰在对小尔朱氏稍作安抚、让其情绪恢复平稳之后,便又转头望向这几个半大小子,口中笑语道:“少壮英挺,卓然可观,已经很有几分前人气象了。”
宇文邕作为户中最长,闻言后便又垂首说道:“大王盛赞,实在是愧不敢当。先君旧年在时常叹,天下少壮无过大王,若使门下诸息有及大王三分风采者,则事无憾矣!
某虽见识浅薄,亦常闻时人称颂大王入朝、内外称治,才知先君识人之明,遗命诸息投于大王门下,则余等不需四顾彷徨,大王必会因材施教、量力而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