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幼小儿不知人情道理,只凭着旁人对自己的好坏来判别亲疏。
李雅时常往来慰问,户中饮食也多有馈赠,且又孔武有力,在陈叔宝眼中便是亲善且值得信任之人。而那被彭娘强逼呼作阿父之人,本就素昧平生,入门后便作威作福,在他看来那自然就是恶人了。
见到儿子奔向李雅,柳氏不再僵立不动,弯腰抄起儿子抱于怀中,转又回首望向姚婉儿,一脸歉意的说道:“妾前尘情孽来扰,无为见笑户外。娘子喜得良缘,更不必染此晦气,请速去,勿于此观妾丑态。”
姚婉儿听到柳氏这么说,也自觉不便继续留此,于是便又小声对柳氏说道:“娘子且先安心处断家事,若有事不决,可再遣员入府告知。”
说罢,她便示意两名随从仆员留此,自己则退回了车中。
随着马车驶离门前,李雅却仍立在远处纹丝不动,柳氏见状入前轻声道:“将军留此,欲观何事?妾虽卑若蝼蚁,仍欲于将军眼中稍顾体面……将军请去,勿负唐公管教。”
李雅听到这话后,又看了一眼这娘子目露哀求的眼神,这才迈步离开。
庭院中,陈顼看到柳氏将这一行人全都打发走,心内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柳氏抱着儿子返回家中,便又皱眉沉声道:“我本以为娘子系出名门,教养孩儿应有方略,不意竟然如此昏愚!若我再不寻至,莫非这劣子就要认贼作父!”
柳氏并没有理会陈顼的斥责,她先将仍自瑟瑟发抖的儿子放在一旁,旋即又转身掩起了庭院门扉,才又牵着儿子走回室内。彭娘也抱着自己的孩儿,垂首跟着柳氏走入房间中。
被晾在庭院中的陈顼心中自是不悦,他便也迈步走入房中,望着柳氏皱眉说道:“娘子此态,莫非怨我于江陵弃你母子不顾?又或是因之前那休书耿耿于怀?若以此怨我远我,是何道理?
江陵之所不守,皆梁帝昏聩所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亦深受所害!至于那封休书缘由所起,娘子难道不知?你自招惹孽业于身,竟然波及于我,本就身陷囚笼、又为敌将所逼,几度性命垂危,当中凶险亦难告尔妇人!”
柳氏仍是默然不语,陈顼却越想越觉委屈,不过他仍有求于这妇人,于是便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前事已往,多说无益。今日尚能生聚于此,仍是情缘未断。我叔父遣使入魏修好,唐公亦需庄重以待。你母子复归我门下,也不必再折节自辱的依附于谁。旧事是非,休再提及!”
讲到这里,他便又指着彭娘说道:“还不快速去收拾行李!诸类杂物,弃此即可。我叔及唐公皆有馈赠,即便不居京兆别馆,也能在京中访觅大宅从容安居。”
彭娘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的点头应是,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便听柳氏发声道:“彭娘你将孩儿引去内室,不要出来!”
彭娘闻言后一脸纠结,但片刻后还是低头避开陈顼愤怒的眼神,将两小儿引回了房间内并关上了门。
“旧事是非,还是要讲论分明,才能了断清楚。江陵旧年,君非白身,社稷倾覆,竟言无罪?君以才事国,妾以身事君,国之不守,遂有家破。君若死城头,妾当死户中。君有失节,妾有失贞……”
陈顼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皱,顿足怒喝道:“失贞?那狗贼当真恃强辱你?”
柳氏并没有直接回应这一质问,而是继续平静说道:“君言受迫于人,无非遇强则屈。妾之妇贞,君弃若敝履,今时贞或不贞,干君何事?妾之孩儿仍然在庭,君之君父安在?一纸传达,判然两生。君今入户来扰,妾又何事冒犯?如若仍不见恕,妾唯一身,凭君处决。”
说到这里,她直从席案下摸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刃置于案上,转又一脸决然的望着陈顼。
陈顼听到这里,心情一时间也是羞恼交加,抬起腿来一脚踏在案上,指着柳氏怒声喝道:“淫妇,谁人教你如此刁悍!”
房间中彭娘听到这吼骂声,心内也是一慌,方待开门奔出,前后两小儿却前后抱着她的腿嚎啕哭泣,只能低声呼喊着:“郎主息怒、郎主息怒……”
柳敬言并没有因此怒吼而有畏缩,反而是将那短刃又向前推了一推,仍是神情平静的跪坐席中。
陈顼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怒火翻涌,视线几度在那匕首与柳氏身上游移。他最后还是拂袖而出,但也并没有就此离开,只在庭院中徘徊行走,当见到姚娘子留下两名仆员都一直在望着他,心情不免更加烦躁,眉头皱的更深。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渐渐恢复平静,愤怒的神情也收敛起来,再次走回房间中,望着仍自呆坐席中的柳敬言抱拳作揖,旋即口中便沉声说道:“前因故情扰怀,失礼娘子,还请娘子见谅。”
柳敬言见他态度有此转变,不免也是愣了一愣,但也没有说什么,仍是默然不语。
陈顼深吸一口气,口中继续说道:“我与娘子,本非仇敌,皆因梁帝错配,遂成夫妻。娘子名门贤姝,若非受我所累,此生想必能得享良缘。前缘已有一纸勾销,今复来扰,确有失礼。唯我如今身陷异国、孤立无助,只能求告娘子。娘子今得宠襄阳公主,若能为我进言,使唐公放我南归,我必不胜感激,也绝不会再来滋扰娘子!”
柳氏本来就是梁帝萧绎当年为了拉拢其叔父陈霸先而塞给陈顼,他对此女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之前是想凭着夫妻关系让柳氏听他命令,但见柳氏如此决绝的抗拒重续前缘,他便也不再勉强,转而央求起来。
说到底,他本来的意图也就是返回江东。那使者徐陵也不知是真奉了他叔父的意思,还是别有隐情,竟然不向唐公力请此事,他也只能自己努力了。毕竟就算要留人质于此,有他堂弟陈昌在此便足够了,他继续再留在这里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要能够返回江东,柳氏愿不愿再与他重续前缘,他也不在意。离此浅滩便是鱼归江海,届时恣意徜徉,大丈夫又何患无妻!
待见柳氏皱眉不语,陈顼便继续说道:“娘子所以不愿重新归我门下,想必也与那李雅将军有关。娘子若能得适其门,倒也不失为良缘一桩。唯我孩儿岂如养于父族得宜?我若继续留此,我儿不过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囚徒之子,若能随我返回江东,则将贵不可言!娘子忍为一己求全之私欲,误我孩儿一世之前程?”
“可是,公主怜我母子孤弱无助才有垂怜,我岂可据此进言、更贪非分!”
柳氏听到这话后,却摇头拒绝道。
陈顼本来就是按捺着心中火气与这女子交流,听其仍然如此迂腐拘泥,当即便又皱眉道:“娘子与我旧是夫妻,助我即是助你。我已经不再追究你不安于户、招惹孽缘,你若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助我,是要逼我反目?
我知唐公深明大义,并非纵容恶属之人。之前那李雅已经因事遭罚,而今我若再进奏唐公其父之前恃强逼我、夺人妻子,你猜唐公将会作何处断?若因此事影响到江淮大计,那李雅即便免死,恐怕也要前程尽失。他是否还会如今时这般痴望娘子?
我并不是要阻碍娘子良缘,但娘子分明有力助我,却偏偏不肯顾念旧情,这实在是让人齿冷心寒!”
“滚、滚出去!”
柳氏这会儿也被陈顼威胁的方寸大乱,不负之前的决绝镇定,挥着手便要将陈顼向门外驱赶。
陈顼见这娘子反应如此激动,一时间倒也不敢再继续威逼,毕竟眼下这娘子是他为数不多能够达成意图的一个渠道,于是便主动向外退出,站在房门外再作揖说道:“娘子稍安勿躁,我便先行告辞,择日再来探望娘子并我孩儿。希望那时娘子能够心意通达,从善抉择,与我一别两宽。”
说完这话后,陈顼便退出这宅院,带上几名自己的随从离开这座吴儿城。而他一行人来到城外时,便遇到刚刚将姚娘子护送回学馆旋即便快马奔回的李雅。
李雅也看到了陈顼一行,当即便勒马顿住,而陈顼则直接拨马入前,向着李雅拱手说道:“原来足下便是李雅将军,久仰了。之前多受令尊武安公李大将军关照,未暇致谢,李大将军便已赴外州任远,实在是让人遗憾。拙荆幼子亦多得将军照拂,实在感激……”
“柳娘子已非尔妇,你若再继续入户骚扰,我决不饶你!”
李雅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脸怒声道。
陈顼闻言后则摇头道:“将军误会了,我并不是要阻你良缘,反而还乐见娘子得托良人。将军乃唐公心腹,若能助我重返江东,我非但不会因夺妻而衔恨将军,归后还必有重礼致谢!”
李雅闻言后便摇头道:“你之去留,非我能定!”
“将军有心即可,我也不奢望事能速成。”
陈顼自知他如今处于弱势,纵有图谋也不敢迫之过甚,在向李雅表示自己与之并无根本的矛盾冲突之后,他便抱拳告辞离去。
李雅也没想到彼此会是这样的交流场景,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往吴儿城奔去,来到柳氏宅外他也并没有径直入内,向门外两名仆从小声询问了一番他离开后的宅内情景,转又给了两人一些赏赐,让他们继续留守此间,自己则恐入宅或让柳氏更加烦忧,于是便心事重重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