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诸方人员陆续入京。而李泰作为新的霸府首领,对于这些入京人员也都多有接见并作安抚。
之前在宇文泰治下的西魏,州郡官员多以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当牧本州本郡也成了这些豪强军头们的待遇标配。而想要获得这样的政治待遇,这些豪强便需要组织当地乡团武装以效忠霸府,彼此达成一种互惠互利的状态。
当然,在一些军事性质和边防意义比较大的地方,仍然是需要由霸府直接委派官员,通常都是由战功赫赫的军头大将和资历深厚的霸府心腹担任。
比如连接着陇右的陇州,担任陇州刺史的便是出身北镇的赫连达。而在毗邻汉中的南岐州担任刺史的,则就是跟宇文家有亲戚关系的阎庆。
随着国中局势和权力结构发生改变,这些人对此所做出的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李泰连日接见入京人员,也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基本上关西当地豪强担任地方守牧的,在收到朝廷的召令之后都是第一时间奔赴长安。
至于其他霸府出身、尤其是一些北镇将领,则就往往意存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奔赴长安,而是派遣各自府员长吏前来长安,尽管也表达了对朝廷的恭敬态度,但却都还有一定的保留。
近日一直协助李泰处理相关人事的崔谦也忍不住叹息道:“旧者镇人西迁、客居关西,因有故大冢宰等一时人杰相为疏导人情,遂生安居之想。而今旧治不复,大王虽也功勋卓着、誉满朝野,但这些镇人也都不免担心不复体恤、各自生疑。”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点点头,开口说道:“正光以来,世人言及天下大势,多言镇人刁悍难驯、势大猖獗,其实不然。此诸类虽然因乱而起、桀骜一时,但也不过只是风口狂沙、风息自止,不容于土、则碾为尘。东之贺六浑、西之大冢宰,虽然所事不同,但对镇人的包庇选拔也都自有其功。”
在一个具体的历史场景下,北镇武人们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时代主角,以高欢为首和以宇文泰为首的北镇武人贡献了后三国非常精彩的一段互相对峙攻伐的故事。
但是在整个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北镇武人们则就处于一种比较劣势的地位,在文化和历史的融合与进步当中,属于被同化、被消灭的一个群体。
西魏北周由于镇兵基数和势力比较弱小,再加上宇文泰强力且有效的引导,这种同化进程比较顺利,以府兵制为代表的军政策略使得相关的内部矛盾不成问题。
至于北齐方面,这进程就困难得多。因为以晋阳为中心的鲜卑武装集团本身落后、保守与暴力,他们本身既没有同化和包容其他政治势力和文化传统的能力,又拒绝被同化与消除其过于浓烈的特征,矛盾的爆发点就在于乾明之变。
乾明之变也可以看作是北齐内部系统性崩溃的开始,虽然更加暴力、更加强大的晋阳勋贵取得了胜利。但后续的发展就说明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晋阳勋贵通过暴力政变所取得的成功、并没有一个成熟的政治纲领和手段去加以巩固,到最后被恩幸所攫取,那也是死有余辜。
宇文泰去统合笼络这些镇人,有其天然的身份优势,正如李泰在关东世族之间混起来也是如鱼得水。这种由相似出身所带来的认同感,越是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越是能够帮助人建立起信任和联系。
如今关中霸权面临着一个新老交替的问题,李泰对这些镇人们会不会再沿袭之前宇文泰的态度和做法,自然就成了这些镇人们所关心的问题。
其实李泰身上的镇人属性也很强,他和许多镇人都有着密切的往来和联系,甚至就连妻子都出身镇人家庭。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宇文泰,还是显得不那么根正苗红。如果独孤信仍然在的话,那么对于李泰在镇人群体中的号召力提升会很大。
但凡事有利则就有弊,有的时候看似提供便利的一个选择,可能会埋下一个更为深远且麻烦的隐患。
这些镇人没有太高明的政治手段,遇到纠纷矛盾有时候也欠缺一个迂回解决、求同存异的技巧,不服就干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个比较常态的方法。
如果独孤信或者说其他强力的政治人物给他们在这一轮局势变化的风潮中提供一个避风港,那么在可见的未来之内可能还会爆发更加猛烈的内耗,逼得李泰搞一个二宫之争也未可知。
变革必然会带来不适,有时候甚至还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就会有的升起,有的坠落。李泰的优势在于,如今的他享有着绝对的主动权,能够决定包容什么、摒弃什么。对于这些外任州郡长官们的观望,他也并没有过分在意并急切的去做迎合改变。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不重视,一些重要的地区,诸如陇右、河东等地,就是必须要尽快稳定下来的地区。
陇右方面之前宇文泰设置有陇右行台,但随着宇文毓率部入关留守并遭加害,陇右行台也已经形同虚设了。如今在陇右主持军政事务的有原陇右行台长史豆卢宁、河州刺史辛威以及凉州刺史史宁等。
豆卢宁与李弼交情莫逆,李泰在入朝前便请李弼修书一封,抵达长安后便又安排其弟豆卢永恩携此书信前往秦州去召豆卢宁入朝。
陇右对关中的安危和发展意义重大,李泰是绝不容许在陇右有什么不可控的人事隐患存在。所以如果豆卢宁也要据守秦州而不入朝的话,他也不排除率军奔赴陇右解决此事。当然这样的可能非常小,豆卢宁据守秦州的动机和人事基础都不算大。
凉州的史宁本是独孤信旧部,近年来坐镇凉州对边事的经营也是卓有成效,李泰对于其人也比较放心,暂时是没有要作更换的需求。因此他便亲笔去信交代史宁安心留守凉州,国内诸事统统不必操心。
河东方面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因为地当与北齐对峙的最前线,而且河东大族多掌盐铁之力,论及实际的势力和对西魏边防的意义之大,还要超过了关中当地的豪强。
李泰同河东大族关系还算不差,下属府员柳敏、裴鸿等皆是河东当地时流代表,而且驻守河东玉璧城的韦孝宽还与他在政治和对外态度上都能保持很深的默契。
但是单凭这些人事,也不足以对河东整体进行一个有效的管控和制约。尤其上升到对政权主体的认同感,更是需要佐以其他的方法手段。
当李泰跟崔谦聊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崔谦提出的一个建议让李泰眼前一亮:“当下情势,近期之内大王怕是无暇亲赴河东巡察军政事宜。况且河东自有风物秩序,如今政令有改,若迫之急则怨,若纵之缓则傲,不如暂且一依故法,但却以名号示以宠眷。
大王旧封太原,虽然褒扬初功,但终究不是治下领土,旧者取义威赫,如今归朝执政,终究不是霸者美封。若以河东之土划作新封之国,可谓大善!”
李泰听完这个建议后便点点头,他本来也有在自己爵位上做点操作的想法。不只是自己,包括宇文泰和其他元魏宗室们的王爵,他都打算一并革除。
之前受封为王确实威风显赫,可是现在他都已经成为了实际的霸府老大,暂且不说宇文泰,就元家这些宗室们,什么档次、有何功绩,跟我一起称王?
而且之前宇文泰为了取代西魏,这个政治试探已经走的很向前了,可是如今李泰接手这个摊子,最起码短年之内他是没有代魏自立的想法。所以之前宇文泰的一些人事推进对他而言就有些激进了,需要按照实际情况向后收一收。
可是如果一些政治上的安排向后退步的话,又会不会给时流以暗示,尤其是那些元魏宗室们会不会觉得他们大魏国运又行了,从而想三想四、搞什么骚操作?
所以在做出一些后退之前,也是需要先对这些元魏宗室们加以敲打,削除他们的王爵便是一个比较好的手段。不过李泰初掌大权,也不好搞的太有针对性,所以他自己的连带宇文泰的一并削去。
有此计议之后,李泰便赶在新年前夕奏告朝廷,逢此动荡多事之年请削其王爵以彰显朝廷爵名威重。而在他的表率和明示之下,再加上崔谦等人的游走劝说,一众拓跋氏宗王们也纷纷上书请削其爵,包括仍在治丧的宇文氏也奏告朝廷请循常礼、简授哀荣。
于是朝中诸王尽数降为郡公之爵,唯太原公有大功于国,宜加褒扬奖授以彰其功,故以河东汾、绛等十州之地为古唐尧之国,加太原公为唐国公。
新晋唐公李泰虽然自降一级,但也确保了国中再无等夷之封,使自己成为独一档的存在。而在解封了这个新的势力名号之后,他便也恢复了拓跋家前被宇文泰所剥夺的元氏国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