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城中,将士们勤修城防甲械,一派武备周全、随时都可投入作战的景象,相较于都下建康都大有胜出。
司徒陈霸先也向来都以治军英明、宽严相济而着称,就在不久前一批成功保卫住广陵城的江北将士撤回京口时,由于京中朝廷对此无作表态,陈霸先索性散尽家财、以钱帛犒奖这些功士们,也因此更得将士拥戴。
城府直堂中,一名亲兵匆匆登堂奏报道:“启禀司徒,那朝使江旰又在请见,恳求司徒能够放之归朝。”
直堂中陈霸先还没来得及答话,下方的侯安都已经先一步皱眉说道:“此徒奉奸命而来,意欲诱我精军入朝加以制裁,如今未加制裁、只是拘押,已经是主公仁慈,换了别者,怕是早就要杀此使徒、誓我义师,难道还要自投死路!”
这番话不只是在回答那名奏事的亲兵,更是在说给陈霸先听,而在这名亲兵入奏之前,陈霸先正自召集麾下几名心腹大将,商讨是否奉从朝廷的召令、派遣人马入朝听使。
听到侯安都这夹枪带棒的话,陈霸先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其人笑语道:“侯郎气盛性躁,偏执己见,不明白兼听则明的道理。你等几位,对此又都是怎样的看法?”
在场几人,除了侯安都之外,还有徐度和杜棱,以及之前驻守广陵、今早刚刚被轻舟召回的周文育。这几人是从陈霸先旧年还在岭南的时候便先后投入其麾下的部将,如今也是陈霸先引为心腹臂膀的亲信,每与相谋军机要务。
说话间,陈霸先又将视线转向了在座的徐度。徐度要比侯安都年长许多,性格也比较为稳重,可谓是智勇兼具,自从投入陈霸先麾下以来便多有建策,陈霸先也将之引为谋主,许多事情都要听取徐度的意见。
徐度迎着陈霸先的视线沉声说道:“之前主公禀于忠义,力谏不可迎立贞阳,与王太尉间隙已深、相疑颇久。况我二镇俱得,势壮于北府,恐怕将会更加的不为王太尉所容。
诚如侯郎所言,朝廷此番遣使来索要人马,只是为的削弱我北府兵力。无论主公应或不应,也都难释王太尉疑心。以人之刁难作我之两难,徒劳心神而已,既然已经不是同道,早作别计才是智者所为!”
一旁的周文育闻言后也点头说道:“某等追从主公激战数年,才定交州岭南诸方之乱,于国不可谓无功。北进以来也一直未暇闲坐,先后与诸方强寇交战,将士热血洒于江海,但却仍然被人目为异己,实在是让人寒心!
国难当头,唯有以武定邦,讲到披甲杀敌,某等又何惧这些江陵旧徒!王僧辩自弃江陵余泽,以梁国大位结欢北虏,天下皆知其叛主媚贼,此天授机宜欲使主公夺符承运。某等岭南旧徒,当然也是乐从主公显达都畿!”
相对于徐度所言,周文育的回答要更加的直白,饶是陈霸先城府深沉,一时间也不免有些尴尬。
他干咳两声后又叹息说道:“孝元皇帝虽非中兴雄主,但能策御群雄平定大乱,为高祖、太宗复仇,于国亦谓有功。王僧辩本其故僚心腹,非但不因孝元皇帝身死国外而伤痛悲悯,反而欺凌少主羸弱,举国媚强。我若同声从之,则江南忠义何在?”
口中这么说着,他视线却望着最后一个还未表态的杜棱。
不同于其他慷慨陈辞几人,杜棱眉头紧皱着说道:“主公欲为大计,末将安敢不从?只不过如今两方势力仍然差距悬殊,王太尉独掌朝政,诸路人马皆奉其军令,带甲十万有余。
反观我方,甲士不满五万,而且广陵诸军久战皆疲,如今所拥不过北府一境而已。一旦与朝廷反目决裂,顿成四面楚歌之势。望似势横大江、允南允北,实则南北俱敌……”
本来还算激昂的任事氛围,随着杜棱开口分析当下局势、讲述己方所面对的困难和劣势,顿时也变得沉闷起来。陈霸先在听完这话后,眉头更是紧紧皱起,口中则不发一言。
“杜公所论谬矣!侯景南来,岂是全盛之师?纵横都下亦无人能敌!今我精兵数万,都畿却是残破废土,尔若不敢举事,自认胆怯则可,何谓不能匹敌!凡所论战,岂有必胜?临战力搏,绝无反顾!”
侯安都本就是在场年纪最小之人,再加上本身性格也正如陈霸先所言,有一些张扬气盛,此时听到杜棱如此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心中顿生不忿,站起身来指着杜棱便怒声说道。
杜棱见侯安都直言自己胆怯,而主公陈霸先则只是坐在席中沉默不语,心中也有些不爽,同样站起身来望着侯安都说道:“所以侯郎是要复做侯景?都畿所在、朝廷所在,藩臣举兵内谏,本就是万难之事。
今诸方掌兵将领,俱是江陵旧僚、王氏亲故,纵然能够速定于内,又何以慑服四边?更何况,朝廷已与齐人论好、订立盟约,一旦国有内乱,齐人又岂会坐视闲观?一旦齐国大军再围广陵,则我又将作何进退之计?
侯郎气壮志雄,又能身当几用?如若轻率举事,所要面对的不是百千散卒,而是巨万之众?侯郎能历几阵,能杀几人?如此大计,难道不应该谋而后动?”
杜棱一番辩驳反问,一时间让侯安都也无从回答,但他却仍不肯认输,手扶着佩刀怒视着眼前的杜棱。
正在这时候,陈霸先缓缓从自己席中站起身来,踱步行至针锋相对的两人面前,隔开他们彼此视线,但旋即他突然抽出一条手巾,闪身绕过杜棱颈项,两手用力的攥住手巾勒绞在一起。
那杜棱陡然受此袭击,一时间也是大为惊慌,但此时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两手想要扒开缠在颈上的巾布,但无论如何用力挣扎,身后陈霸先那绷紧的两臂都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他两腿慌乱的在地上蹬动着,但呼吸和气力都在快速的消弱,动作也越来越疲软轻微。
堂内其他几人见到陈霸先如此,顿时也都纷纷惊立起来,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各自身躯绷紧、收敛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陈霸先保持这一姿势足足过了几十息,直到身前的杜棱已经完全没有了声息动作,他这才松开了勒紧的巾布,用那巾布擦了擦勒出白痕的手掌,然后将之覆盖在了仰躺在地、一动不动的杜棱脸上。
“今日事非是可为不可为,而是不得不为!事或饮鸩止渴,然则困守京口不异于坐以待毙,亦是不待蓍龟!”
陈霸先又环顾在场几人一眼,口中沉声说道:“杜公论事,诚然周全。然则今日事又何须辨疑?”
其他几人一时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而本就态度踊跃的侯安都听到陈霸先作此表态后,便先拍掌喝彩起来:“主公英明!事已至此,唯先发制人,后发则必治于人!临事不决,死期将至,性命犹且不保,又何必将长远后计来缚我于今!”
徐度与周文育这会儿也都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是。
统一了内部的意见之后,陈霸先当即开始布置任务。自从王僧辩没有承受住北齐的压力、迎接萧渊明南来,他便清楚彼此间的分歧怕是不好调和,所以也一直在暗作准备,甚至就连奖酬将士的物资都已经开始在暗中筹备。即便没有王僧辩此番遣使招兵,他心中也已经在暗计该要何时发动了。
此番进袭建康可谓是殊死一搏、不成即死,陈霸先自然不会再有所保留。他麾下甲兵虽有数万,但扣除老弱病残与疲弱之旅,精锐将士尚且不足两万,这一次自然是要倾巢而出,其他未称精锐的人马则暂留京口,守住这个老巢。
但如此一来,用于守卫江北广陵的力量则就不免有些不足,而且广陵重镇也必须得有一员心腹大将坐镇才可放心。
“如若僧明仍在,该有多好啊!”
当考虑该当以谁留守广陵的时候,陈霸先又忍不住叹息说道,杜僧明才是他最为倚重的头号大将,结果却在之前奔救江陵的途中因病而亡,使他痛失臂膀,到如今欲行大事的时候,也没有了足够的心腹为用。
在考虑一番后,陈霸先还是决定以徐度留守广陵,并且叮嘱徐度道:“其他诸将,皆不如孝节周全稳妥。此去建康若能从速定势那自然最好,如若不可,仍需孝节领掌后师以慑诸方。至于广陵,当弃则弃,毕竟江东才是根本!”
徐度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而正在这时候,一直横躺于地、寂静无声的杜棱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堂内众人都是一惊,陈霸先也愣了一愣,但旋即便叹息道:“杜公从我多年,一时计议有异,我又安忍杀之啊!且先安置于别堂暗室,待到大军出征之际,我再向其致歉同行。”